甲胄上的西山尘土还沾着松针的潮气,讲武堂沙盘里未收的兵卒模型仍凝着热血余温,朱祁镇已坐在紫禁城暖阁的紫檀木案后。案角堆着半卷大同舆图,墨迹晕开的“四海车马行”朱印旁,压着份边角被指腹磨得起毛的密报——那是昨日刚送抵的,关于车马行大同分行遭漕帮阻拦的急件。
晨光透过雕花木窗,在密报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却驱不散殿内的凝重。太后前日递来的那封手谕还压在案底,“新政当行,孙儿莫惧”的字迹曾像团暖炭,熨帖了他因革除旧弊而紧绷的神经。可朱祁镇比谁都清楚,这暖意融不开朝堂积了数十年的坚冰,更浇不灭暗处那些盯着“旧规矩”饭碗的妒火。
王瑾垂着手立在阴影里,青布袍角纹着的暗龙若隐若现。他像尊融在殿柱里的石像,唯有偶尔抬眼时,瞳仁里闪过的精光会泄露心思——那是在等皇帝的指令,等这场注定不太平的朝会拉开序幕。
“今日辰时的朝会,怕是要有人跳出来了。”朱祁镇的指节叩在密报上,声响在静悄悄的暖阁里敲出冷意。他没抬头,目光仍锁在密报里“漕帮背后有官员授意”的字句上。
王瑾躬身时,袍摆擦过地砖的声响都轻得刻意:“皇爷明鉴。漕帮不过是把钝刀,真正想借刀杀人的,是那些靠‘旧规矩’填腰包的人。何况瓦剌那边,近日常派小股骑兵在宣府边境打转,朝中诸公的心思,早跟边境的草一样,被风吹得七零八落了。”
朱祁镇终于起身,走到那幅占了半面墙的大明疆域图前。鎏金铜钩吊着的绢布上,北部边墙像条蜿蜒的墨龙,从辽东一直盘到甘肃。他的指尖顺着大同段的城墙划过去,指甲在“军工坊”三个字上顿了顿:“有些人宁愿看着边军握着掺铅的刀、穿着透风的甲流血,宁愿看着国库的银子被蛀虫啃得只剩空壳,也不愿见朕的新政成了气候。他们怕啊——怕新政拆了‘旧规矩’的架子,怕朕断了他们的财路。”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扎进暖阁,连殿外飘进来的花香都冷了几分。王瑾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他知道,今日的承天殿,注定是场没有刀光剑影的厮杀。
辰时整,铜钟撞在承天殿的飞檐下,余韵裹着晨霜滚过丹陛。百官的皂靴踏过青石板,整齐的脚步声里藏着各自的心思——有的沉,有的急,有的揣着等着发难的折子。朱祁镇坐在龙椅上,冕旒垂落的珠串晃了晃,遮住了眼底翻涌的寒潭。他缓缓扫过殿下的衮衮诸公:文官班列里,老臣们的胡须抖得谨慎;勋贵队列中,石亨等人的手按在腰侧,目光却瞟着殿外;于谦站在文官中间,眉头微蹙,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朝笏的棱角。
最初议的几件事都顺顺当当:江南漕粮的押运、河南的赈灾款拨付、顺天府的冬防部署。殿内的气氛像潭平静的水,直到礼部尚书提到“边镇军备需整饬”,那潭水骤然被投进了巨石。
“陛下!”一道尖锐的声音刺破了平静。御史王敬之扶着朝笏出列,佝偻的脊背绷得笔直,扶着朝笏的指节泛白——他科场出身三十年,最瞧不上那些“摆弄器物”的勋贵子弟,更容不得商贾掺和朝堂事。“臣闻京营讲武堂近日竟教军官摆弄矩尺算筹,说是什么‘格物之学’!将士当习弓马、练阵仗,而非抱着尺子算来算去,此乃本末倒置!还有那四海车马行,以商贾之身查地方政务,搅得大同漕帮怨声载道,这不是要动摇国本吗?”
他的话像颗火星,瞬间点燃了文官堆里的“旧派”。翰林院学士李嵩立刻出列,须发皆白的脑袋摇得厉害:“陛下!治大国如烹小鲜,当以仁义为纲、清净为本。如今京郊工坊昼夜轰鸣,南来北往的商旅满街跑,人心都钻到钱眼里去了!长此以往,谁还读圣贤书?谁还讲君臣礼?这是要礼崩乐坏,国将不国啊!”
附和声像潮水般涌来,尤其是那些靠“重农抑商”论调起家的文官,个个痛心疾首,仿佛眼前已见大明崩塌的景象。朱祁镇没说话,只是目光扫过于谦——这位刚从山西赈灾回来的少保,仍皱着眉,既没附和,也没反驳,显然在权衡着什么。再看勋贵那边,石彪、张勇等人眼观鼻、鼻观心,他们既盼着新政能让军工匠心变好,又怕车马行断了他们私下倒卖军粮的路子,此刻只能装聋作哑。
这时,户部侍郎周显安也出列了。他不像王敬之那般激动,语气里满是“忧国忧民”的恳切:“陛下,营造司建工坊、科学院研器物、四海车马行铺线路,处处都要花钱。虽有蜂窝煤、玻璃的进项,可国库支出比往年多了三成!如今瓦剌在边境虎视眈眈,若战事起了,粮饷从哪儿来?臣恳请陛下暂缓西山勘测这类劳民伤财的事,把银子都用在边镇上!”
这话听着在理,实则扎向了新政的心脏——朱祁镇耗心费力推的工业化、新学,全被他归为“非急之务”。殿内的议论声更杂了,连些中立的官员都开始点头,觉得周显安说得在理。
朱祁镇终于开口,声音透过冕旒的珠串传出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卿的担忧,听着是为大明,实则没看到根子上的病。”
他的目光先锁在王敬之身上,那眼神像把尺,量得老御史后背发紧:“王御史说讲武堂教算筹是本末倒置。朕问你,去年大同镇口堡之战,为何十三名精锐死在瓦剌的伏兵手里?是他们弓马不精,还是阵仗不熟?”
王敬之愣了愣,嗫嚅道:“臣……臣闻是领兵千户经验不足,误判了伏兵距离……”
“错!”朱祁镇的声音提了几分,丹陛上的地砖似都震了震,“是他连最基本的测距都不会!靠眼睛估摸距离,差了足足五十步,才让伏兵提前暴露!若他懂勾股定理,会用矩尺水平仪量距离,这十三个人何至于枉死?将士的锐气,该用在沙场杀敌上,还是该浪费在‘估摸’出来的失误里?”
王敬之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动了半天,没说出半个字——镇口堡的事是军中丑闻,人人都知,只是没人敢把罪责归到“不懂格物”上。
朱祁镇没再理他,转而看向周显安:“周侍郎担心靡费,心系国库,朕该夸你。可你忘了去年通州仓的事?三万石粮食因堆得太密、通风不好,霉烂了一半,够大同边军吃半个月!若用四海车马行新创的‘通风粮垛法’,这损耗能减九成!还有军工坊,去年查出来的掺沙铜料、朽木箭杆,价值足足五万两白银——这些银子,够造两百门佛郎机炮!朕现在花的钱,是在补旧弊的窟窿,是在给大明攒将来的家底!在你眼里,看着粮食霉烂、军械劣质是‘省钱’,革除贪腐反倒是‘靡费’?”
周显安的额头冒了汗,忙躬身:“臣……臣并非此意,只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