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西山的寒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像一阵阵冰冷的鞭子抽在讲武堂新漆的库房木门上,发出“嗡嗡”的闷响。但这声响,却丝毫穿不透屋内那蒸腾的热浪。
库房内,昔日刀剑铿锵、呼喝震天的武气,已被一种更为凝练、务实的气息所取代。十几名中下层军官围在丈许见方的沙盘旁,不再是争论刀法箭术,而是掐着算尺,对着羊皮纸上的等高线图较真。
“按这三成坡度算,粮车从宣府到阳原驿,得多耗两成力!若是雨天,车轮陷进泥里,兵力投送至少要慢两个时辰!”一名满脸络腮胡的千户指着沙盘上一处缓坡,声音洪亮,却带着前所未有的细致。
“你只算了地形,没算车马!”旁边的百户立刻反驳,手指点在沙盘边缘新添的“改良马车图例”上,“陛下新批的四轮马车,载重多,车轮包铁,这坡只要提前垫些碎石,怎么也能抢回半个时辰!”
炭笔划过羊皮纸的“沙沙”声,算尺轻敲沙盘边缘的“笃笃”响,混杂着这些曾经只信“血气之勇”的军官们关于后勤、坡度、效率的争论,竟像春蚕啃叶、春雨润瓦,透着一股非要扒掉“老规矩”一层皮的劲头。
朱祁镇负手立在库房外的回廊上,指尖无意识地蹭着刷了桐油的栏杆,清冷的漆香混着寒风钻入鼻腔。听着里面那股“不把账算明白不罢休”的势头,他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淡笑。思想的转舵慢是慢了些,但方向总算没偏。这些帝国未来的将校,正一点点把“打仗先算后勤”的钉子,砸进心里。
可他心底比谁都清明。大明这架沉疴已久的旧马车,半分喘息之机都不会有。军官们在沙盘上推演粮道坡度时,另一张覆盖帝国筋脉的大网,正顺着官道水路悄然织就;而那些藏在军工作坊阴影里、漕运船底的蛀虫,也正借着“祖制”“经验”的由头,疯狂啃噬着新政的根基,与他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较量。
“陛下。”
回廊尽头,一个小太监像片叶子般悄无声息地飘近,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要融进风里:“王公公让奴才传话,慈宁宫定了,太后娘娘明日巳时,要摆驾内府营造司和京郊皇庄试验田……说是巡视,实则……是要考较考较。”
朱祁镇蹭着栏杆的指尖倏然停住。桐油的腻感还沾在指腹,他却清晰地感到一丝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祖母孙太后……他早已从王瑾那里得知,这位精于权术、垂帘多年的太皇太后,近来没少召见那些对新政颇有微词的老臣。话里话外,都绕着“奇技淫巧乱人心”“重利轻义坏祖制”打转。此刻突然提出要亲临他一手打造的“实务”重地,哪里是寻常的关怀孙儿?分明是有人在背后递了话,攒了局,想借太后那双看透三朝风雨的眼睛,来掂量掂量他这位“不务正业”的皇帝,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名堂。
“知道了。”他语气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半分波澜,“传朕的话,营造司和皇庄按常例迎驾,不必搞那些花团锦簇的布置,更不许为了迎驾,让工匠、农户停下手中的活计——真东西不怕看,装出来的,才心虚。”
小太监躬身,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朱祁镇再度将目光投向喧闹的库房,眼中的暖意已悄然敛去,换上了一层鹰隼般的锐利。明日,祖母那双睿智而挑剔的眼睛,看到的会是她所担忧的“皇帝沉迷工匠贱业”,还是能让她稍稍安心的、“这番折腾真能给大明添几分力气”的实绩?
他这位紫禁城里的“总工程师”,要应对朝堂的暗流,边境的烽烟,如今,连家族内部最具分量的长辈,也要拿着“祖制”的尺子,来丈量他的新政了。
次日巳时,日头刚爬上皇城角楼的鎏金宝顶,将金光洒满内府营造司的青砖地面。往日里匠人们敲打铁器、锯割木料的“叮叮当当”“滋滋啦啦”的喧嚣,此刻诡异地沉寂了下去。运料的牛车远远停在街角,几条主要通道被打扫得不见一片草屑。工匠们虽未被要求停工,却也都待在各自工坊内,手里的活计不自觉慢了几分,眼神里交织着紧张与好奇——谁都清楚,今日要来的,是宫里最尊贵、也最威严的那位。
凤驾仪仗并未铺陈十里红毯,也未悬挂百盏宫灯,它像一片承载着无上威仪的、沉静的云,自宫城方向缓缓飘来,停在营造司略显朴素的门口。孙太后端坐于华盖之下,身着石青色常服,领口袖边用金线绣着繁复而内敛的暗纹云鹤。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唯有一双阅尽三朝风云的眼睛,淡淡扫过门口跪迎的众人时,连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
朱祁镇早候在门前,见凤驾停稳,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朗而沉稳:“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劳动祖母凤体亲临,是孙儿考虑不周。”
孙太后微微抬手,虚扶一下,目光却已越过他,落在后方那片井然有序、高耸着冒出淡淡青烟的工坊建筑群上。“皇帝有心了。”她语气平和,可“有心”二字,在寂静的空气中,却莫名带着点沉甸甸的分量,“近来总听人说,你这营造司,把京城的市面都带活络了,哀家今日得闲,便来看看你日日挂念、亲手操持的这些‘实务’,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这话语里的机锋,几乎不加掩饰——皇帝的正业是端坐朝堂、治国安邦,而非混迹于工匠之中,鼓捣这些“奇技淫巧”。朱祁镇恍若未觉,侧身引路,姿态恭敬却不卑微:“祖母快请里面走,孙儿陪您一一看来,正好请您指点。”
刚踏入第一间大型工坊,一股混杂着铁腥、新鲜木料和油漆味道的热浪便扑面而来。孙太后下意识地用手中的丝帕轻掩了下鼻端,但她的目光,立刻就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
几十名工匠正围着一个庞大的四轮马车骨架忙碌着,安装车轮的,校准轴承的,核对图纸的,动作麻利,神情专注,甚至连太后凤驾进来,他们也大多只是飞快地瞟了一眼,便又埋首于手中的活计。只有一个穿着灰布短褂的工头,慌忙小跑过来,跪地禀报:“启禀太后娘娘,小的们正在组装新式的四轮货运马车。”
“哦?”孙太后缓步走到那马车骨架旁,指尖轻轻拂过打磨得光滑坚实的木梁,又触碰到车轮中央那冰凉的钢制轴承,那迥异于寻常马车木轴的金属触感,让她微微怔了一下。
“祖母请看。”朱祁镇上前一步,对那工头示意了一下。工头会意,握住车辕轻轻一推——原本在众人印象中需要费大力气才能转向的前轮,竟随着力道灵巧地转了个角度,动作流畅,声响极轻。“此车采用了转向架设计,载重比旧式马车能多五成,转向却更为省力灵活。日后转运官粮、输送军饷,能节省不少民力与时间。”
孙太后的指尖在冰冷的轴承上停留片刻,抬眼看向朱祁镇,问题直指核心:“看着是比寻常马车结实灵便。可这造价呢?若单辆成本就高出寻常马车许多,纵使好用,也难以推广,反倒给国库增添负担。”
“祖母所虑极是。”朱祁镇从容应道,引她看向旁边悬挂的图纸,“孙儿与工匠们反复核算优化过,木料选用易生速长的杨木,钢材用量也通过结构设计得以节省。初看单辆造价是高些,但它极其耐用,维护也易,一辆足可抵旧式马车两辆之用,长远计算,反而节省。况且,皇家商会已接下不少商号订单,若非实用,那些精明的商家,也不会心甘情愿掏钱。”
孙太后未置可否,随着朱祁镇继续向内行去。接下来的木工坊、铁器坊,所见所闻更是让她暗自心惊。木工们使用的锯子齿刃细密,拉锯之下,木料切口平整洁滑;铁匠们挥舞的锻锤连接着巧妙的连杆机构,省力且落点均匀有力。
而当他们转到靠墙的一处区域时,孙太后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只见一架经过改良的巨大水车立于墙边,借由引入的活水驱动,哗哗转动。水车通过一连串复杂的连杆与齿轮,最终带动着一个沉重的铁制锻锤,规律地抬起、落下,“咚!咚!咚!”地砸在烧红的铁条上。每一次敲击都力道万钧,溅起的火星落在地面,如同泼洒出一把碎金。
“这是……借水力发力?”孙太后看着那自动起落的铁锤,眼中终于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好奇。
“回祖母,此物名为水力锻锤。”朱祁镇示意工匠暂停机器,指着那静止的巨锤解释道,“以往铁匠锻打兵甲毛坯,需两三名壮汉轮流抡动大锤,费力不说,力道也难以均匀。如今借用水力,一日可锻打毛坯两百余块,且每块厚度相差无几。京郊已建起三座此类水力工坊,上月送往大同边军的那批甲胄,便有半数毛坯出于此间,合格率比以往提升了三成不止。”
孙太后凝视着那因惯性仍在微微颤动的铁锤,沉默了片刻。她久居深宫,却并非不知兵事。军甲质量关乎将士生死,关乎国朝安危。这借自然之力、化繁为简的“奇技”,哪里是无用之物?分明是能实实在在强兵固国的利器!
离开喧嚣震耳、热浪逼人的核心工坊区,转入一处相对安静的院落,孙太后才觉得胸口的闷气舒缓了些。这里听不到刺耳的敲打声,闻不到浓重的铁腥味,倒像是一处清雅的学馆。十几名穿着干净蓝色布袍的年轻人,正伏在案前,有的在绘制着满是三角、圆弧的复杂图纸,有的在摆弄由细木棍搭接的模型,还有的则对着桌上密密麻麻的算筹凝神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