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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太后的考较(一)(1 / 2)

西山的寒风卷着枯叶撞在讲武堂库房的木门上,却撞不散屋里的热意。沙盘周围围了半圈军官,往日里握刀的手此刻攥着炭笔,在等高线模型上勾划争辩。算尺敲在沙盘边缘的脆响,混着“此处坡度该算三成”“骑兵冲锋必陷泥沼”的争执,竟压过了窗外的风声——这尚武之地,头一回飘起“算理”的烟火气。

石彪站在沙盘东侧,指尖捏着半块炭,正俯身补全最后一组海拔数据。几日前野外勘测的捷报、陛下亲赐的《弹道测算图》,没让他生出半分得意,反倒觉得肩头压了块浸了水的棉甲。他清楚,图上每一条细线,将来都是弟兄们的生死线,炭笔落下去,便再改不得。

正蹲在地上核算缓坡对骑兵速度的影响,眼角余光扫到了库房角落的千户李忠。那老卒正对着张西山勘测草图发愣,手指在“大同山口”的标记上反复摩挲,指腹磨得纸边发毛。石彪心里门清,那日校场测距,陛下轻描淡写提了句“你去年估错三里地,折了十三个弟兄”,这话像根烧红的针,至今还扎在李忠心上。

库房的热意还没散,紫禁城东暖阁里的空气却凝着层冷。

羊脂玉灯的光泼在紫檀木大案上,照亮了那张画满朱砂点的疆域简图——每个红点,都是“四海车马行”刚立起的枢纽,算下来已有三十七处。朱祁镇的指尖顺着官道线条滑,最后停在“大同”二字上,指腹轻轻敲了敲,声响在暖阁里格外清。

“阳原驿那边,有动静?”他声音听着淡,目光却像淬了锋,直戳那个让他悬心的地名。

王瑾垂着手侍立,闻言又弯了弯腰:“回皇爷,刘达家的仆役,三日前又去了‘兴顺铜铁行’。空着手进去,待了一炷香,出来时攥着个牛皮信封,走得急,脸也绷着。内厂的人没惊动他,信已经抄录下来了。”说着,双手递上张薄纸。

朱祁镇展开纸,目光扫得飞快。信上写的是催缴“山货”尾款,还扯了个“秋汛误途”的由头。可落款日期比真的秋汛早了足足五日,更扎眼的是那句“老坑料需尽快清账”。

“老坑料……”他指节攥得发白,信纸边缘被掐出几道褶皱。这三个字是内厂审了三夜黑市商贩才撬出来的黑话,专指掺了废铁、以次充好的劣铜。“敢把黑话写在纸上,要么是猪油蒙了心,要么是背后的人觉得天能罩得住他们。”

冷哼一声,他抬手将信纸凑到烛火上。橘红火舌窜上来,瞬间舔舐掉纸上的字迹,最后只剩铜盘里一小撮灰。“接着盯。这批铜料进了军工作坊,熔在哪一炉、经手谁、记在哪本账上,都得给朕查透——一根头发丝的线索也不能漏。”

“奴婢明白。”王瑾应着,又补了句,“四海车马行大同分行,借着商会的关系,接了军工作坊部分废料和次要物料的运输。虽碰不到核心军械用料,但能自由出入工坊外围,跟杂役、库管搭话,正好方便咱们的人盯梢。”

“做得好。”朱祁镇点了点头,指尖还在“大同”的红点上敲,“物流里藏着情报的活水呢。车夫能听见驿站的闲言,账房能瞅见物料的流水,这些都是官文里读不到的实情。告诉赵敬,生意要做扎实——货运比别家快,仓储比别家稳,得让军工作坊觉得,离了四海车马行,办事就卡壳。手脚必须干净,半点儿马脚也不能露。”

“皇爷放心,赵敬是奴婢挑了半年的人。北直隶走了二十年镖,眼亮心细,懂江湖规矩,也知朝廷法度。前阵子大同府衙想卡他的货,他三言两语就解了围,没闹出半点动静。”王瑾说这话时,语气里带着几分笃定。

朱祁镇应了声,眉头却又拧了起来:“就是信息传得太慢。大同到京城,快马接力,加急消息也得三日。边关的军情、商贾的机遇,都是眨眼就变的事,三日功夫,能误了大事。”

王瑾面露难色:“皇爷,这已是最快的法子了。若走朝廷驿传,勘合、关防层层查,只会更慢。”

“驿传的积弊,朕岂能不知。”朱祁镇走到窗边,推开条缝隙。初冬的寒气裹着夜露涌进来,激得他精神一振。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要穿透这黑,寻条更快的路。“先编一套简易密码本。常用情报都编上数字代码——‘铜料有异’叫‘禾三’,‘工匠异动’叫‘工七’,‘边关告急’叫‘烽九’。这样文书能短一半,抄录、传递都能快些。”

转过身时,他眼里闪着种类似工匠见了难题的锐光:“另外,在京城、大同、宣府、天津卫这些关键地方,秘密建鸽舍。选江南来的雨点鸽,翼展宽、耐力足。先在京郊玉泉山设个试养棚,让养鸽人每天训它们认路——从玉泉山到通州,再到密云,一步步拉长距离。”

“信鸽?”王瑾眼睛亮了亮,随即又谨慎起来,“前朝是有用鸽传书的,可规模小,还容易被鹰隼啄、被歹人截……”

“正因为这样,才要严训、织密网、防死守。”朱祁镇的话斩钉截铁,“鸽舍得建在城里最高处——大同钟楼旁、京城报国寺塔下,派内厂最可靠的子弟看守。除了喂食,每天还得查鸽羽有没有异样。信鸽脚环刻暗纹,正面‘海’字,反面‘马’字,不是自己人认不出来。传递的竹管里,文书开头得有暗语,比如‘秋禾熟’,暗语不对,当场烧了,绝不能出岔子。”

他盯着王瑾:“这事你亲自督办,找世代养鸽的老手,先在京畿试运行。一处熟了,再往边镇铺。记住,鸽信只传代码预警,详细情报还得靠快马,两者不能混。”

“奴婢遵旨!明日一早就去物色养鸽人和鸽舍地址!”王瑾心里暗叹,陛下想得竟这般周全。明着有车马行铺路,暗着建信鸽网,假以时日,这大明的地界上,恐怕再没秘密能瞒过皇爷。

躬身要退,朱祁镇却又叫住他:“车马行别急于扩张,先把这三十七处节点做实、做深、做透。内厂暗探盯死大同一线,所有线索,一根也不能断。明线暗线得拧成一股绳,朕要这大明治下,再没藏污纳垢的地方!”

声音不算高,却在暖阁里荡开,带着金石般的硬气。王瑾肃然应了声“是”,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暖阁里又静了下来,只剩烛火偶尔爆起的噼啪声。朱祁镇指尖拂过地图上的朱砂点,思绪飘得远——前世学的“供应链管理”“信息节点”,如今竟成了他在这古老帝国里织的“神经网络”。经济是国本,信息和物流就是国本里流的血,血得通,资源和讯息才能养到帝国的每一寸筋骨。

朱祁镇在暖阁里筹谋时,千里之外的大同,四海车马行账房的油灯也亮到了深夜。

主事赵敬把左右都打发走了,独自对着油灯皱着眉。桌上摊着几张零碎纸:一张记着力夫抱怨“新到的铜料沉得怪”,一张写着库房老吏醉酒嘟囔“印子倒鲜亮”,还有个小木盒,里面装着几片从废渣堆里夹带出来的碎铜。

他捏起一片碎铜,就着昏黄的灯光仔细瞅。外层泛着正常的赤红,可断口处露着灰黑的杂质,指甲轻轻一刮,细渣就簌簌往下掉。想起内厂传来的“比重验铜法”,他寻来块同体积的标准精铜,放在手里一掂——碎铜竟轻了三分多!

“这帮蛀虫,胆子也忒大了!”赵敬咬着牙低骂,把碎铜小心放回木盒,随即提笔。按皇爷定的密码格式,“碎铜片见灰黑”编“铜九”,“工匠近期挥霍”编“工三”,短短几行字,藏着军工作坊里的黑幕。写完,他用火漆在封口按了个“北狼”的印,唤来心腹。

“按甲号路线送京师,换马不换人,务必尽快交到王公公手里。”他声音压得低,眼神却亮得很——皇爷把大同这关键节点交给他,是天大的信任,就算这水深得摸不着底,他也得蹚出条明路来。

心腹把密信贴在怀里,身影一矮就融进了夜色。赵敬走到窗边,望着军工作坊的方向,夜色里只能看见几盏挂在墙头的灯笼,可他知道,那灯笼底下,正藏着啃食军资的蛀虫。

工坊里,那三个负责冶炼的工匠还没察觉自己露了马脚。前几夜在“醉仙楼”,他们挥金如土,陈年的老酒点了一坛又一坛,打赏歌姬的金钗上,还刻着“兴顺”的小印——那是铜行老板给的“谢礼”。他们觉得,把劣铜切了碎屑混进好料里,再用“冶炼损耗”平账,就能天衣无缝。

可他们没算到,车夫闲聊时提了句“工匠最近常去醉仙楼”,账房记流水时发现“铜料损耗比往常多两成”,就连废渣堆里的几片碎铜,都把他们的狐狸尾巴露了出来。

京营这边,讲武堂的课也见了效。朱祁镇布置的“实地测距”作业,让军官们把课堂上学的本事用在了实处。大多人选了旗杆、望楼这些显眼目标,唯独石彪,在营里转了一圈,把目光落在了武备堆放场。

那地方堆着待修的军械和木材,守卫不算严,却也不让闲杂人靠近。石彪不是想窥探,只是觉得那木垛摆得齐,距离也适中,正好练复杂环境下的测距。他找了处土坡蹲下,架好水平仪,掏出矩尺,眯着眼瞄准最前面的木垛顶,一笔一划地算。

夕阳把木垛的影子拉得老长,他正想借影长复核高度,眼角猛地瞥见木垛后面——几个穿灰布短褂的汉子,正鬼鬼祟祟地把小箱子搬上马车。

那些人不是营里的兵卒(兵卒都穿红号服),动作快得慌,还时不时四下张望,跟周围慢吞吞搬木材的劳役比,活像偷食的耗子。石彪的心跳一下子快了,陛下课上说的“观察入微,见微知着”在耳边响。

他没起身,还维持着测算的姿势,只是把帽檐往下压了压,眼角把那几人的模样记牢:领头的高个子,左耳有道疤;矮胖的那个,腰间晃着个铜烟袋。等他们搬完箱子驾着马车往营门走,他又飞快记下了马车侧面的字——“营字十七号”。

手指在泥地上画完最后一道辅助线,石彪把测算数据记在纸上,又翻到背面,用极小的字写了段话:“未时三刻,武备堆放场东北角,灰布短褂四人,搬小箱入‘营字十七号’马车。为首者左耳带疤,一人腰挂铜烟袋,行迹可疑。”

折好纸塞进怀里,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像没事人似的往营房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长,怀里的纸,却藏着京营里的一道暗缝。

两日后的深夜,京城的寂静被马蹄声踏碎。大同来的加急密信,顺着甲号路线,一路闯进了暖阁。

朱祁镇还在批漕运的奏章,见王瑾去而复返,脸色凝重,立刻放下了朱笔。

“皇爷,大同急信,赵敬发的。”王瑾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急,双手递上函件。

朱祁镇拆开火漆,把密码转译后的文字扫了一遍。碎铜的检验结果、工匠挥霍的事,正好跟之前“老坑料”的线索对上了。他脸上的倦意一下子没了,眼神冷得像冰:“人证、物证、手法都齐了,这条线,算是攥住了。”

起身在暖阁里踱了两步,烛火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只蓄势的猎豹。“传朕的话给赵敬,接着挖!那三个工匠跟兴顺铜行怎么接头?赃银怎么分?工坊里还有没有同党?都得查透——不能漏一个!”

“要不要让大同府衙出面,以查账为由敲山震虎?”王瑾试探着问。

“不用。”朱祁镇嘴角勾出抹冷意,“让他们接着贪。贪得越多,罪证越足,将来摔得越重。刘达不过是个小卒子,胡濙树大根深,没铁证动不了他。朕要的,是把这条线上上下下的蛀虫,一网打尽,连根拔!”

回到案前,他提起朱笔,在“大同”的红点旁画了个三角——这是他定的“重点线索”标记。“等讲武堂的‘军械验收’课备好,这批劣铜做的‘活教材’,正好让军官们看看——他们麾下弟兄的性命,在这些蛀虫眼里,到底有多贱!”

王瑾躬身领命,刚要退,朱祁镇忽然想起什么:“讲武堂那边,石彪最近有没有异常?”

王瑾想了想:“内厂的人说,他除了钻研《弹道测算图》,没别的动静。就是前日交测距作业时,文书背面附了段京营武备堆放场的见闻。”说着,把石彪看到的情形简略说了遍。

“营字十七号……灰布短褂……”朱祁镇的眼神凝了凝,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京营……看来这潭水,比朕想的还深。让内厂盯着京营的物资流动,尤其是跟‘兴顺’沾边的。但记住,眼下重点还在大同,京营这边,只盯不动。”

“奴婢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