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瑾退走后,暖阁又静了。朱祁镇走到窗边,极目远眺。视线像穿过了宫墙,落在京营那片藏着暗缝的武备场,落在大同那片涌着暗流的工坊。他播下的两颗种子——讲武堂的“算理”、情报网的“蛛网”,已经开始生根了。一颗破了旧思想的冻土,一颗刺向了阴影里的脓疮。
可他也清楚,变革的路从没有平的。旧的利益盘根错节,绝不会看着新力量长大。正想着,一名小太监轻手轻脚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陛下,慈宁宫传懿旨——太后娘娘明日巳时,要去内府营造司和京郊皇庄试验田巡视考较。”
朱祁镇的瞳孔微微一缩。他早听说,太后近来常跟老臣们聊起“新政过躁”,此刻突然要巡视,绝不是偶然。这既是查他这些年“折腾”的成果,恐怕也是某些人在背后推波助澜,想敲敲他。
情报网刚叫了第一声,太后的考较就来了。内外的风,好像都朝着他这紫禁城里的“总工匠”吹过来了。
“朕知道了。”他语气平静,转身对侍立的太监说,“传令营造司和皇庄,按常例迎驾,不用特意布置。”
他倒要看看,明日祖母看到的,是她想的“奇技淫巧”,还是能让她动心的、一个新大明的影子。
夜幕压得更低了,紫禁城的宫阙在星光下沉默着。可这寂静底下,改革与守旧、清明与贪腐的较量,已经悄悄拉开了序幕。
京郊西山的风像淬了冰的刀子,卷着枯黄的槐叶往讲武堂库房撞。新漆的木门被撞得“嗡嗡”响,却挡不住屋里那股能融霜雪的热浪——沙盘周围围满了军官,往日里扯着嗓子争论“刀法该劈哪处筋络”“箭簇要磨多锋利”的粗豪声没了,取而代之的是掐着算尺的细声较真:“这处山坡坡度得按三成算,少半分运粮车都得陷泥里!”“骑兵冲锋道窄了两丈,真打起来得堵成疙瘩!”
炭笔在羊皮纸上划过,“沙沙”声像春蚕啃着新抽的桑叶,每一笔都裹着股子“要把老规矩扒层皮”的劲;算尺敲在沙盘边缘的“笃笃”响,又似春雨打在青瓦上,一下下都砸在“务实”两个字上。朱祁镇站在回廊上,指尖蹭着桐油栏杆,漆香混着寒风往鼻子里钻。听着屋里那股子“不把账算明白不罢休”的劲头,他嘴角勾了点淡笑——这些攥了半辈子马刀的人,总算开始琢磨“打仗先算后勤”的理儿了,思想转舵慢是慢了点,好歹没偏方向。
可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大明这架跑了几十年的旧马车,连歇脚的空都没有。军官们在沙盘上抠粮道坡度时,另一张网早顺着官道水路织开了,那些藏在库房阴影里、漕运船底的蛀虫,正借着“老规矩”的由头,跟新政较着劲。
“陛下。”回廊尽头飘来个轻影,小太监踮着脚走过来,声音压得能融进风里,“王公公传口信,慈宁宫定了,太后娘娘明日巳时,要去内府营造司和京郊皇庄——说是巡视,实则……是要考较考较。”
朱祁镇蹭着栏杆的指尖倏然停住。桐油的腻感还沾在指腹,他却觉出点凉意——早从王瑾那儿听说了,祖母近来没少召那些嚼舌根的老臣,话里话外都绕着“奇技淫巧乱人心”“重利轻义坏祖制”。这会儿突然要去营造司和皇庄,哪是关心孙儿?分明是有人在背后递了话,想借太后的眼看看,他这“不务正业”的皇帝,到底在折腾些什么。
“知道了。”他语气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听不出波澜,“传朕的话,营造司和皇庄按常例迎驾,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布置,更不许让工匠、农户停下活计——真东西不怕看,装出来的才心虚。”
小太监躬身退了,朱祁镇再望向库房,眼里的暖意淡了些,多了层锐利。明日祖母看到的,会是她担心的“皇帝沉迷工匠活”,还是能让她松口气的“这折腾真能给大明添力气”?他这紫禁城里的“总工程师”,要应对朝堂的暗流、边境的烽烟,如今连家里最有分量的长辈,都要拿着“祖制”的尺子来量他的新政了。
……
次日巳时,日头刚爬过皇城角楼,内府营造司就静了下来。往日里匠人们敲敲打打的“叮叮当当”没了,运木料的牛车也停在门外,只有几条主要通道被扫得连片草屑都没有。工匠们都待在各自工坊里,手里的活没停,可眼神里都藏着点紧张——谁都知道,今儿来的是宫里最尊贵的那位。
凤驾仪仗从街角转过来时,没铺十里红毯,也没摆百盏宫灯,就像一片压着威仪的云,缓缓飘到营造司门口。孙太后坐在华盖下,穿的是石青色常服,领口绣着圈暗纹云鹤,保养得宜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可那双看了三朝风雨的眼睛,扫过门口时,连空气都似沉了沉。
朱祁镇早候在门口,见凤驾到了,忙躬身行礼:“孙儿给皇祖母请安。劳烦您跑这一趟,是孙儿考虑不周。”
孙太后抬手让他起来,目光却越过他,落在后面那些整齐的工坊上——高耸的烟囱还冒着淡淡的青烟,工坊的木窗敞开着,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皇帝有心了。”她语气平和,可“有心”两个字嚼着有点沉,“近来总听人说,你这营造司把京城的市面都带活了,哀家今日得闲,就来看看你天天琢磨的‘实务’,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话里的意思明摆着——皇帝的正业是治国,不是跟工匠们混在一块儿。朱祁镇像没听出弦外之音,侧身引着路:“祖母快里头请,孙儿给您一一说。”
刚踏进第一间工坊,一股混着铁腥、木味和油漆的热浪就扑了过来。孙太后下意识地用丝帕掩了掩鼻,可目光马上被眼前的景象勾住了——几十名工匠围着个庞大的车辆骨架,有的在装轮子,有的在核对图纸,手里的工具舞得麻利,连太后进来都没抬眼多看。只有个穿灰布短打的工头,忙跪下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小的们正在组装新式四轮货运马车。”
“哦?”孙太后走到马车旁,指尖轻轻碰了碰那根打磨得光滑的木梁,又摸了摸轮子上的钢制轴承——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愣了下,这跟寻常马车的木轴可不一样。
“祖母您看。”朱祁镇上前一步,示意工匠演示,“这马车用了转向架,您瞧着。”工匠握住车辕轻轻一推,原本该沉得费劲的前轮,竟顺着力道转了个弯,连声音都小。“它的载重量比旧式马车多五成,转向还灵活,日后运官粮、送军饷,能少耗不少民力和时间。”
孙太后的指尖在轴承上顿了顿,抬眼看向朱祁镇:“看着是结实,可造价呢?若单辆就比寻常马车贵出许多,就算好用,也难推广,反倒给国库添负担。”
“祖母您放心,孙儿早算过这笔账了。”朱祁镇指着图纸上的标注,“我们优化了设计,用的木料是易生的杨木,钢材也省了不少——初看单辆贵点,可它耐用,一辆能抵旧式马车两辆用,长远算下来更划算。而且皇家商会已经接了不少商号的订单,要是不实用,商家们也不会愿意掏钱。”
孙太后没再说话,跟着朱祁镇往里面走。接下来的木工坊、铁器坊,更是让她开了眼——木工们用的锯子比寻常的细,锯木头时又快又平整;铁匠们用的锻锤带着机关,抡起来省劲还力道匀。最让她意外的,是那处靠水力运转的区域。
只见一架改良过的水车立在墙边,水流推着水车转,带动着连杆和齿轮,最后引着个巨大的铁锤,“咚!咚!”地砸在烧红的铁条上。每一下敲击都力道均匀,火星溅在地上,像撒了把碎金。孙太后停下脚步,眼神里多了点好奇:“这是……靠水发力?”
“是水力锻锤。”朱祁镇让工匠停了机器,指着那铁锤解释,“以前铁匠锻打兵甲毛坯,得靠两三人轮流抡大锤,又累还打不均匀。现在靠水流,一天能锻打两百多块毛坯,而且每块的厚度都差不多。京郊已经建了三座这样的水力工坊,上个月给大同边军送的甲胄,就有一半用的是这儿锻打的毛坯,合格率比以前高了三成。”
孙太后望着那还在微微晃动的铁锤,沉默了好一会儿。她虽深居宫中,却也知道军甲质量差会让将士们送命——这靠水发力的法子,哪是什么“奇技淫巧”,分明是能实实在在强兵的东西。
离开喧闹的工坊区,转进一处安静的院落,孙太后才松了口气——这里没有热浪和铁腥,倒像个学馆。十几名穿干净布袍的年轻人伏在案上,有的在画着弯弯曲曲的图,有的在摆弄木棍扎的模型,还有的拿着算筹在纸上写数字。
“这些是?”她走到一个年轻人身边,看着纸上那些奇怪的符号——有三角,有圆圈,还有一排排的数字。
“他们是营造司格物院的学员。”朱祁镇笑着解释,“孙儿从各地选了些懂算学、爱琢磨的年轻人,有工匠的儿子,也有寒门子弟,让他们在这儿学几何、力学、制图。您看他画的,是新型石拱桥的受力图,算的是桥身能承多少重量;那个模型,是在试建房子的梁柱怎么搭才稳……以后大明修桥、建城、造器械,都得靠他们这些懂学问的人。”
孙太后看着一个少年捧着模型,跟同伴争论:“你这梁子太细了,要是遇上暴雨,肯定会断!”另一个少年不服气:“我算过了,这梁子能承三百斤,够了!”两人争得面红耳赤,眼里却闪着光——那是对学问的较真,不是为了功名利禄的算计。她的眼神软了些,忽然明白,皇帝要的不只是几样新工具,而是想把工匠们“靠经验”的老法子,变成能教、能传的真学问。
从营造司出来,凤驾没回宫,径直往京郊皇庄去。初冬的田野早没了绿意,光秃秃的土地上盖着层薄霜,可一进试验田的地界,孙太后就看见了不一样的景象——几片田地上盖着草帘搭的保温棚,掀开一角,里面竟藏着青翠的菜苗;旁边的沟渠挖得整整齐齐,还有几个池子,堆着黑乎乎的堆肥、白花花的骨粉。
田边跪着个皮肤黝黑的老农,双手布满老茧,看见凤驾,忙磕了个头:“老奴赵老根,给太后娘娘请安!”
朱祁镇上前把他扶起来,对孙太后说:“祖母,赵老根是皇庄最好的庄稼把式,这试验田就是他管的。去年他按新法堆肥、选种,五十亩麦田亩产比旁边的田高了两成。”
“两成?”孙太后的声音里多了点急切——粮食是大明的根,多一成收成,就能多几万人不挨饿。她走到赵老根面前,问道:“你跟哀家说说,到底是怎么种的?”
赵老根激动得声音都抖了,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两穗麦子——一穗颗粒瘦小,一穗饱满得压弯了穗柄。“娘娘您看!这小的是普通麦种,那大的是陛下给的‘强秆’麦种!去年老奴按陛下说的,把粪肥、秸秆、骨粉混在一块儿堆着发酵,种麦的时候先把土翻三遍,再下种……刚开始老伙计们都笑我瞎折腾,说‘种地靠老经验,哪用算来算去’,可到了收割的时候,他们都傻了眼——我那五十亩田,比他们多收了两千多斤麦子!”
他指着旁边一块留着茬口的田:“娘娘您看这土!我这试验田的土是黑的,肥得流油;旁边的田土是黄的,没劲儿!”孙太后蹲下身,指尖捏了点黑土,湿润润的,带着股土腥味——那是肥沃的味道。她种过花,知道土肥不肥,一眼就能看出来。
“孙儿已经让人把堆肥、选种的法子,在几个皇庄试推了,还印了小册子,低价卖给农户。”朱祁镇站在旁边,声音很稳,“等法子成熟了,再推广到全国。到时候大明的粮仓满了,百姓们能顿顿吃上饱饭,就不用再怕灾年了。”
孙太后望着那片盖着保温棚的田,又回头看了看远处营造司的烟囱,最后把目光落在朱祁镇身上——他的脸上没有急功近利的浮躁,只有稳扎稳打的踏实。风卷着田埂上的枯草,吹起她鬓角的银丝,她忽然轻轻叹了口气,那口气里有释然,有欣慰,还有点对自己“老眼光”的自嘲。
“皇帝。”她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许多,“哀家老了,有些东西看不懂——比如那水力锻锤,还有那些年轻人画的图。可哀家看得懂粮食,看得懂将士们的甲胄结不结实,看得懂百姓们脸上有没有饱饭吃的安稳。”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一字一句地说:“你做的这些事,外头说三道四的人不少,哀家也担心过你跑偏。可现在看来,你没瞎折腾——只要能强兵富民,那就是对的。”
没有指责“奇技淫巧”,没有提“重农抑商”的祖制,这一句“是对的”,就是她这位皇室长辈,给新政最实在的认可。朱祁镇心里一暖,躬身道:“孙儿谨记祖母教诲,一定以国事为重,以民生为本。”
凤驾起程回宫时,孙太后掀开轿帘,又看了眼那片试验田——草帘保温棚在风里轻轻晃,像藏着无数希望。朱祁镇站在田埂上,望着凤驾远去的影子,眼里的暖意慢慢淡了,多了层深邃。祖母这关是过了,可那些靠“糊涂账”牟利的人,那些抱着“老规矩”不放的旧势力,绝不会因为太后一句话就收手。朝堂上的杂音暂时歇了,真正的硬仗,还在后头。
“皇爷。”王瑾像影子似的出现在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大同那边传来消息,兴顺铜铁行的掌柜,今日午后偷偷去见了刘达——内厂的人盯着呢,他们说话都避着人,很谨慎。”
朱祁镇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风把他的衣摆吹得猎猎响:“让他们见。把他们说的每句话、见的每个人,都记下来,一点都不能漏。”他顿了顿,眼里闪过道锐光,“对了,讲武堂下堂课该讲‘军械验收’了,到时候,得找些‘活教材’来,让军官们好好学学,什么叫‘以次充好’,什么叫‘中饱私囊’。”
王瑾躬身应道:“奴婢明白。”
寒风卷着尘土掠过田野,把朱祁镇的影子拉得很长。太后考较的帷幕落了,可变革与守旧的较量,才刚进入新阶段。他手里的两把“刀”——讲武堂的算尺,能算清军械的真假;内厂的情报网,能揪出藏在暗处的蛀虫。这些“刀”,已经对准了大明肌体里的顽疾,只待时机一到,便要狠狠斩下去。
朱祁镇转身往京城走,背影在苍茫的田野间,显得格外坚定。风再冷,也吹不动他往前走的脚步——他要走的路,或许难,或许孤独,但每一步,都朝着更结实、更兴旺的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