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是?”孙太后走到一名正全神贯注绘图的年轻人身边,看着他纸上那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符号与线条。
“他们是营造司下设格物院的学员。”朱祁镇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孙儿从各地遴选了些于算学、格物有天赋、肯钻研的年轻人,有工匠子弟,亦有寒门学子。在此系统修习几何、力学、制图等学问。祖母看他所绘,乃是新型石拱桥的受力分析图,正在计算桥身各处的承重极限;那边几位摆弄的模型,是在试验房屋梁架的最佳结构……日后我大明修桥铺路、筑城建港、研制新械,少不得要靠他们这些通晓‘所以然’的专门之才。”
孙太后看到一个少年捧着自己搭建的房屋模型,正与同伴激烈争论:“你这主梁截面太小!若遇暴雪积压,必定断裂!”
“我按公式算过的!承重三百斤绝无问题!”另一少年面红耳赤地反驳。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眼中却都闪烁着纯粹的对学问的较真,而非对功名利禄的钻营。孙太后的眼神不由得柔和了些许。她似乎有些明白了,皇帝要的,或许不仅仅是几样好用的新工具,而是想将工匠们口传心授、全凭“经验”的老法子,转变为可以教授、可以传承、可以推演的“真学问”。
从营造司出来,凤驾并未径直回宫,而是转向京郊皇庄。
时值初冬,广袤的田野早已褪去绿装,裸露的土地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显得有些萧瑟。然而,一进入划定为“试验田”的区域,景象便豁然不同。几块田地上搭建着由草帘覆盖的保温棚,掀开一角,里面竟是绿意盎然的越冬菜苗;田边的沟渠挖掘得笔直整齐,旁边还挖有几个大池,分别堆着黑褐色的堆肥和灰白色的骨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泥土与发酵物混合的特殊气味。
一个皮肤黝黑、双手布满老茧的老农,早已跪在田埂边等候,见凤驾到来,忙不迭地磕头:“老奴赵老根,给太后娘娘请安!吾皇万岁!”
朱祁镇上前,亲手将他扶起,对孙太后介绍道:“祖母,这是皇庄里经验最丰富的老把式,赵老根。这片试验田便由他主管。去年他按新法堆肥、选种,五十亩麦田的亩产,比周边沿用老法的田地,高出了近两成。”
“两成?”孙太后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急切。她深知粮食乃国之命脉,社稷根基。亩产多一成,天下就可能少饿死成千上万的百姓。她走到赵老根面前,语气缓和地问道:“你且与哀家细细说说,到底是怎生种法?”
赵老根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心翼翼包裹着的布包,打开,里面是两束麦穗。一束穗小粒瘪,色泽暗淡;另一束则穗大粒饱,金灿灿的麦粒几乎要将穗柄压弯。“娘娘您圣目请看!这小的,是往年用的普通麦种;这大的,是陛下赐下的‘强秆一号’新种!去年,老奴严格按照陛下吩咐的法子,将畜粪、秸秆、骨粉按比例混合,堆起来发酵做成基肥,下种前把地深翻了三遍……起初,那帮老伙计都笑话俺瞎折腾,说‘种地靠的是老祖宗传下的经验,算来算去有甚用’?可等到夏收割麦的时候,他们都傻了眼喽——俺那五十亩田,硬是比他们多打了两千多斤麦子!”
他又指着旁边一块已经收割、留着茬口的田地:“娘娘您再看这土!俺这试验田的土,是黑油油的,一把攥下去仿佛能捏出油来;旁边那田的土,是黄扑扑的,没啥劲道!”孙太后闻言,竟微微俯身,用指尖从田埂边捻起一小撮黑土,触手湿润,细腻,带着肥沃土壤特有的腥香气。她年轻时在宫中苑囿也种过花草,深知这土色的差异,意味着什么。
“孙儿已命人将这堆肥、选种之法,在几处皇庄先行试推,并让人将关键要领编成小册,低价售与周边农户。”朱祁镇站在一旁,声音沉稳而有力,“待此法经各地验证,不断完善成熟后,便可逐步推广全国。届时,我大明的粮仓方能真正充盈,百姓方能无惧灾年,安居乐业。”
孙太后望着那片在寒风中伫立着保温棚、蕴藏着生机的田亩,又回头遥望了一眼内府营造司方向那高耸的、仍在冒着淡淡青烟的烟囱,最后,将目光深深地落在身旁的孙儿脸上。这张年轻的面庞上,没有她预想中急于求成的浮躁,也没有沉迷“奇技”的荒诞,只有一种沉静如水、稳扎稳打的踏实,以及一种……她似乎有些陌生的、属于开拓者的坚定。
寒风掠过田野,卷起田埂上的几根枯草,也吹动了她鬓角几缕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丝。她忽然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有卸下重负的释然,有见证成长的欣慰,或许,还有一丝对自身先前“老眼光”的淡淡自嘲。
“皇帝。”她开口,声音比方才软化了何止一分,“哀家老了,有些物事,着实看不大懂了——譬如那借水发力的铁锤,还有那些年轻人画的弯弯绕绕的图。但哀家看得懂粮食,看得懂将士们身上的甲胄是否坚固,看得懂黎民百姓脸上,有没有能吃饱饭的安稳气色。”
她顿了顿,眼神变得格外郑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你做的这些事,外头说三道四的人,从来不少。哀家此前,也并非没有担心过你走了岔路。可今日亲眼所见,你所行之事,并非虚妄——只要能强我兵马,富我百姓,那便是对的。”
没有斥责“奇技淫巧”,没有重申“重农抑商”的祖训,这一句简简单单的“是对的”,便是她这位执掌过权柄、守护过江山的皇室长辈,能给予新政最直接、也最有力的认可。
朱祁镇心中微微一暖,躬身道:“孙儿谨记祖母教诲,定当时时以国事为重,以天下民生为本。”
凤驾起程回宫时,孙太后忍不住再次掀开轿帘,回望那片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格外不同的试验田。那些简陋的草帘保温棚,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庇护着无数关于丰收与温饱的希望。
朱祁镇独立于田埂之上,目送着凤驾仪仗远去,消失在官道的尽头。眼中的那一丝暖意渐渐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深不见底的幽邃。祖母这一关,算是暂且过了。这来自家族内部的最高压力,得以缓解。然而,他比谁都清楚,那些依靠“糊涂账”牟取暴利的蛀虫,那些紧抱着“老规矩”不肯撒手的旧势力,绝不会因为太后的一句认可便偃旗息鼓。朝堂上暂时的平静,不过是下一场更大风浪来临前的间歇。
真正的硬仗,从来都在那看不见的战线之上。
“皇爷。”
王瑾如同一个没有重量的影子,悄然出现在他身后,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错辨的紧迫:“大同那边,刚传来密报。兴顺铜铁行的掌柜,今日午后,乔装打扮,偷偷去见了阳原驿丞刘达——内厂的弟兄们盯得死死的,他们极为谨慎,谈话都避着人。”
朱祁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坚硬的弧度,初冬的寒风将他玄色常服的下摆吹得猎猎作响。“让他们见。把他们说的每一个字,见的每一个人,都给朕巨细无遗地记下来,一丝一毫都不能遗漏。”他顿了顿,眼中掠过一道森然的锐芒,仿佛已穿透这京郊的田野,看到了千里之外大同军工作坊里的鬼蜮伎俩。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平淡,却带着决定性的力量,“讲武堂的下一次授课,该轮到‘军械验收基础’了。届时,你去准备些‘活教材’,要让军官们亲手验一验,亲手掂量掂量,什么叫‘以次充好’,什么叫……‘中饱私囊,视将士性命如草芥’。”
王瑾心领神会,躬身应道:“奴婢明白。”
寒风卷起干燥的尘土,掠过苍茫的田野,将朱祁镇孤直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太后考较的帷幕,已然落下。但变革与守旧、清明与贪腐之间,那无声却更加酷烈的较量,才刚刚被推向了新的阶段。
他手中打磨已久的两把“利刃”——讲武堂里那把能量出军械真伪的“算尺”,与内厂那张能揪出一切魑魅魍魉的“情报网”,已然蓄势待发,锋刃直指大明肌体深处那最顽固的痼疾。
只待时机成熟,便要雷霆斩下。
朱祁镇蓦然转身,向着紫禁城的方向,迈步而行。他的背影在广袤而萧瑟的天地间,显得异常坚定。风再冷,路再难,也吹不散、阻不断他向前迈出的每一步。
他要走的这条路,注定遍布荆棘,或许也无人能真正理解。但每一步,都踏在他精心规划的蓝图上,朝着一个更加强盛、更加稳固、足以照耀千古的大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