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官们领了命,大多选了营里显眼的目标:有的测旗杆高度,有的测望楼宽度,还有的干脆测了校场的长度。只有石彪,在营里转了一圈后,把目光落在了营区边缘的武备堆放场——那里堆着待检修的军械和木材,守卫不算严,但也不许闲人随便进。
石彪不是想刺探什么,只是觉得那里的木垛堆得规整,距离也合适,刚好能练测距。他找了个离堆放场不远的土坡,把水平仪架在石头上,又从怀里掏出矩尺,眯着眼对准最前面的一个木垛——先测自己到木垛的距离,再测木垛顶端的仰角,按勾股定理算,就能得出高度。
他蹲在地上,手指在泥土地上画着直角三角形,算得格外认真。阳光斜斜地照下来,木垛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正想借着影子再复核一遍高度,眼角忽然瞥见木垛后面——几个穿着灰布短褂的人,正搬着小箱子往一辆马车上放。那些人不是营里的兵卒,兵卒穿的是红色号服,他们穿的却是灰布褂子;而且他们动作太快,搬箱子的时候还时不时往四周看,像怕被人发现似的,跟周围慢腾腾搬木材的劳役完全不一样。
石彪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他想起陛下在课上说的“观察要细,不管多小的异常,都得记在心里”。他没动,依旧低着头算,眼角却把那几个人的模样记了下来:有个高个子,左耳上有个疤;还有个矮胖子,腰间挂着个铜烟袋。等那几个人搬完箱子,驾着马车往营门方向走时,他又悄悄记下了马车的车牌号——京营的马车都有编号,那辆马车的编号是“营字十七号”。
石彪把测好的数据写在纸上,又在纸的背面,用小字记了刚才看到的一切:“今日未时,武备堆放场,灰布褂四人,搬小箱入营字十七号马车,左耳疤者领头。”写完后,他把纸折好,塞进怀里,像没事人一样回了营。
三日后的讲武堂,军官们挨个交作业。大部分人的数据都中规中矩,误差在两步以内。轮到石彪时,他先报了木垛的高度和距离:“木垛高一丈三尺二,距观测点三丈五尺,用矩尺测仰角三十度,勾股定理计算,影子复核,误差不到一寸。”接着,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语气有点犹豫,却很清晰:“陛下,末将还有件事要禀报——那日测木垛时,末将看到堆放场有几个人行迹可疑,不是营里的人,还搬了小箱子上马车,末将把他们的模样和马车编号记下来了。”
朱祁镇接过纸,扫了眼背面的小字,眼底先是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变成了赞赏。他没想到,一次普通的作业,竟然能引出营里的异常——石彪这份细心,比精准的测距数据更难得。
“你做得很好。”朱祁镇把纸叠好,放在袖袋里,声音里带着肯定,“不管是在战场还是营里,不合常理的地方,往往藏着隐患。你能记住这些细节,将来说不定能救你和弟兄们的命。”
他没在堂上追问更多,只是让石彪先下去。等所有军官都走了,他立刻让人去传王瑾——石彪看到的“营字十七号马车”,还有“灰布褂的人”,总让他想起暖阁里那份密报里的“兴顺铜铁行”。
王瑾赶来时,朱祁镇正站在窗边,手里捏着那张纸:“京营武备堆放场,最近有没有异常的物资进出?比如陌生人搬东西,或者来路不明的马车?”
王瑾皱着眉想了想,忽然“啊”了一声:“皇爷,内厂最近把精力放在大同那边,京营这边没太盯紧。不过四海车马行前日送了一批‘商会杂物’进营,说是暂存,有兵部的勘合。当时看勘合是真的,就没细查。”
“杂物?”朱祁镇的眼神一下子凝住了,“查!立刻去查这批‘杂物’是什么,勘合是谁签的,暂存在堆放场的哪个位置。让赵敬从车马行内部查,看运输记录上写的托运方是谁。”
王瑾的效率比朱祁镇想的还快——不过半日,他就带着消息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一张兵部的勘合副本。
“皇爷,查清楚了!”王瑾走进暖阁时,语气里带着点凝重,“那批‘杂物’根本不是什么商会的东西,是劣质铁料,外面用草席裹着,混在正常的木材里运进来的。签勘合的是兵部武库清吏司的一个主事,叫张谦——这个人跟胡尚书的侄孙走得很近,上个月还一起去了酒楼。货物暂存的地方,就是石彪看到的那个木垛后面的仓库。”
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到朱祁镇面前:“这是车马行的运输记录,上面写的托运方是‘兴顺商行’——跟大同那边的兴顺铜铁行,是一家!”
“兴顺……”朱祁镇把“兴顺商行”四个字念了一遍,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想起大同的劣质铜片,想起京营的劣质铁料,想起那个“生病”的书吏,还有签勘合的张谦——这张贪腐网,比他想象的更大,已经从大同缠到了京城,甚至伸进了京营里。
“他们是怕了。”朱祁镇走到案边,手指在勘合副本上敲了敲,“大同那边我们查得紧,他们怕露出马脚,就想把劣质铁料转移到京营来——毕竟京营是军队的地方,没人会想到这里藏着见不得人的东西。”
可他们没想到,讲武堂里一个年轻军官,会因为学测距而多看了一眼;更没想到,四海车马行的每一笔运输记录,都记着他们的踪迹。
“赵敬那边怎么样了?”朱祁镇忽然问。
“赵敬已经让人盯着大同的兴顺铜铁行了,那边的人没发现异常,还在正常运货。”王瑾回道,“要不要让内厂的人动手,把京营的这批铁料扣下来?”
“不。”朱祁镇摇了摇头,眼神里藏着谋略,“现在还不是时候。大同那边继续盯,稳住他们,别让他们察觉到我们已经发现了京营的铁料。京营这边,派人盯着那批铁料,看谁来取,跟谁接触——记住,只盯不动,等他们把人都聚齐了,再一网打尽。”
王瑾明白了朱祁镇的意思——现在动手,只能抓几个小角色,要等大鱼都浮出水面,才能把整个贪腐链连根拔起。他躬身应道:“奴婢明白,这就去安排人,保证盯紧了,不露出一点破绽。”
王瑾走后,朱祁镇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的西山——那里有讲武堂的库房,有正在学算尺的军官,有石彪、张勇、李忠这些想学好本事的人。他想起几日前李忠找石彪学测距的事,想起张勇逼着兵卒背勾股定理的场景——这些曾经只信刀剑的人,正在用新的“武器”武装自己;而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四海车马行的旗帜飘在官道上,车轮滚滚,驮着货物,也驮着情报和杀机。
他播下的两颗种子,终于开始发芽了。一颗是“知识的算尺”,让军官们用数据和逻辑看清战场;另一颗是“情报的网络”,让他能抓住藏在暗处的贪腐者。这两颗种子一明一暗,正悄悄缠绕着那些腐朽的根基,一点点往深处扎。
“下一次讲武堂的课,就讲军械验收。”朱祁镇对着窗外轻声说。他想让那些军官们知道,他们手里的算尺,不仅能测山高、测距离,还能测出军械里的猫腻,测出那些藏在数字背后的真相——那些用弟兄们的性命换钱的人,终究会被这把“算尺”量出罪证。
暖阁里的烛火又燃了半宿,烛光照着朱祁镇的脸,他的眼眸里,有对未来的期待,更有斩除贪腐的决断。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远处传来京营的号角声——那是新的一天开始了,也是这张情报网,开始收紧的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