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的有道理。”
“这里,需要更多信得过的、能打硬仗的弟兄。”
“等我回去香山洲,便让鲨七去办这件事。”
离开了米里,我没有片刻的耽搁。在将那座新兴的军屯港口城市的建设大任,全权交予了阮舜朝和阮福之后,我便率领着舰队,掉头向西,去了附近的尼亚。
当我那艘巨大的“巨鲸号”旗舰,缓缓驶入那条曾经充满了血与火的、如今却已插满了我们“血色巨鲸”旗的尼亚峡湾之时,梁炳和小霸,早就在码头上等候。
“帮主!”
“好样的,”我走上前,重重地锤了一下他们的胸膛,“‘屠夫’萨马奈手下第一悍将吕宁根,不是弱者。你们,能以一座孤城,硬生生扛住他数十艘战船的轮番猛攻,不仅守住了尼亚,更将其……全歼于此!此乃大功!”
我的话,让这两位同样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年轻悍将,眼圈,瞬间便红了。
“帮主,全靠你识穿对方的阴谋,我们做好万全准备,才能顶住她们的攻击。”小霸说道。
“对,若不是调走达努和穆马伦,萨马奈可能还不会上当冒进呢。”梁炳补充了一句。
我走过那片由我们亲手搭建的、如今却已布满了炮火轰击痕迹的岸防炮台;我抚摸着那面被敌人的炮火削去了半边、却依旧屹立不倒的木石墙垛;我亲自走进了那座曾被我们用火箭和“绝户炮”彻底犁过一遍的、如今却已被梁炳他们清理干净、并改造成了我们自己前哨阵地的洞口。
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浸透了我们弟兄的鲜血。
也……见证了他们的荣耀。
当晚,在那座由天然溶洞改造而成的、充满了肃杀之气的议事厅内,我将我最新的战略构想,告诉了他们。
“……米里,主农,主商。它的脸,要对着外面的八方来客。”
“而尼亚,”我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要跟米里不一样。”
“尼亚,是一个战略要地。”我指着地图上,那如同迷宫般复杂、也如同心脏般重要的溶洞群,“这里,地势险要,水道复杂,外人根本无法窥其全貌。它,将是我们一个隐秘的军事基地!”
“它,适合于藏兵,”我的手指,重重一点,“更适合于造兵器!”
我的话,让梁炳和小霸两人,都齐刷刷地抬起了头,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帮主!”梁炳道,“您说得对!这里,除了能造兵器,还能……造金子!”
“哦?”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弟兄们在肃清那些残余的伊班海盗、勘探整个溶洞群的时候,在那些更高、更深、也更难攀爬的洞穴峭壁之上,发现了一样好东西!”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了惊喜的笑容,“是燕窝!铺天盖地的金丝燕窝!”
“我听那些来往的汉商说过,这玩意儿,在广州,在京城,那都是按两卖的!比……比咱们抢来的金子,还要贵重!”
“好!”我猛地一拍大腿,“阿炳!你他娘的,真是个人才!”
“这,便是我们尼亚的‘金矿’!”我的眼中,爆发出骇人的精光,“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要你,立刻派人,去和那些世代居住在这片山里的原住民好好相处!告诉他们,我们不是伊班人!我们,是来讲道理的汉人!我们可以用最公道的价格,收购他们所有的燕窝!也可以用粮食和兵器,来招募他们之中勇敢的年轻人!”
“训练新兵之事,便交予小霸!”我看向那个同样一脸兴奋的年轻悍将,“我要你在三个月之内,给我练出一支足以在这些山洞里,神出鬼没的‘山地之王’!”
“至于……兵器。利用米里和尼亚两地丰富的矿产资源,建立起属于我们自己的兵工坊!”
“我要让洪定芳和卡尔先生,将他们所有的智慧,都倾注到这里!我要让这座山洞,变成一个能源源不断地,为我们生产出锋利、致命的刀枪、火炮的战争工厂!”
第二日,我和梁炳深入尼亚溶洞,亲自考察那些金丝燕窝的产地。
那是在溶洞群最深处的一座、被当地人称为“鹰巢”的巨大垂直洞穴。洞穴高达数百丈,阳光从顶端一个巨大的天然“天坑”之中洒落,形成一道道如同神迹般的光柱。而在那光柱无法照亮的、漆黑的岩壁之上,密密麻-麻地,筑满了数以万计的、由金丝燕的唾液凝结而成的、半月形的白色燕窝。
那景象,壮观,而又充满了财富的气息。
就在我为眼前这“天赐宝库”而惊叹不已,正准备与梁炳商议如何进行可持续性开采之时——
一个清冷的、如同月光般皎洁的身影,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我们身后不远处的一块巨大钟乳石之上。
竟然遇上莎华。
她,不知何时,已来到了这里。
莎华淡然说:“张帮主近来春风得意,怕是把我忘记了。”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洞穴之内回荡,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幽怨和嘲弄。
“莎华小姐,”我转过身,朝着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说笑了。救命之恩,地图之助,我张保仔没齿难忘。”
她从钟乳石之上一跃而下,那身素白的祭司长袍,在黑暗中,如同盛开的昙花。
“是吗?”她看着我,那双幽邃的眼眸,仿佛能洞察人心,“我怎么听说,张帮主如今,在民都鲁大搞建设,在山口洋广交商贾,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去为一个小小的兰芳公司,护航千里?”
“你当初答应我的,是……摧毁洪苦讴。”她的声音,变得冰冷,“但现在,你似乎很享受与他和平共处的时光。”
“你可须知,”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寒光,“他,只不过是一时失势。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一定会卷土重来!”
“我自然知道。”我看着她,声音平静,“我东来米里和尼亚,亲自部署防务,就是要将这两颗钉子,死死地钉在洪苦讴的咽喉之上!加强防御。”
“但,”我的声音,带上了一丝疲惫,“近期,我红旗帮连场大战,从鳄鱼湾到苏亚甲,再到香山洲,损耗也不少。弟兄们,需要休整。我们的联盟,也需要一定时间喘息。”
“喘息?”莎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充满了讥讽的弧度,“我看……张帮主是身陷温柔乡,乐不思蜀了吧?”
“我听说,马兰诺族的那位小公主,对你可是情根深种啊。”
“又连番大胜,收编了数千降卒,缴获了上百艘战船。如今,更是与兰芳、龙兴帮结为盟友,风光无限。”
“我怕……”她看着我,那双幽邃的眼眸之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失望。
“……再过些时日,张帮主便要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了。”
莎华那句充满了讥讽的“刀枪入库”,如同一根最细的毒针,狠狠地扎在了我的心上。
我缓缓地转过身,那双因为连场血战和心力交瘁而布满血丝的眼睛,第一次,带上了几分冰冷的、不悦的审视。
“莎华小姐,”我的声音,不带半分感情,“逞口舌之快,赢不了战争。既然你觉得我的决定太过软弱,那……你说,应该怎样?”
莎华似乎就在等我这句话。
她没有丝毫的犹豫,走到一处相对平整的岩壁前,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子,在那冰冷的岩壁之上,飞快地,勾勒出了一幅比我们手中任何一张兽皮地图都更加精细的婆罗洲东岸海图!
“洪苦讴的老巢,在仙那港(Seporna)。”她的石子,重重地点在了一个被无数岛礁和复杂水道拱卫的、如同毒蛇之口的港湾之上,“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力量核心!”
“你之前的几场大胜,确实打得漂亮。”她看着我,眼眸之中,露出赞赏的光芒,“他现在的爪牙——芽采刹、以及那些内陆的猎头部落,都已被你砍得七七八八。”
“他,现在就是一条断了爪牙的、正在洞穴中舔舐伤口的年迈鳄鱼!”
“所以,我劝你,”她的声音,变得无比急切,“早日尽起大军,围剿他!不要给他任何喘息之机!别等他恢复元气了!”
“到时候,等他缓过这口气,等他从苏禄群岛,甚至从吕宋,召集来更多、更强大的盟友!等他将他那些真正的‘血巫术’底牌都亮出来的时候,一切就都难说了!”
我静静地听着。
我承认,她的话,充满了诱惑力。
但……我不能。
“莎华小姐,”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你说得没错,他是受伤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强攻仙那港,那个被他经营了数十年的魔窟,无异于拿我数千弟兄的性命,去填一个无底的深坑。”
“我的人,命金贵。”
“我,不想贸然主动进攻。在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
莎华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坚决,她……沉默了。
良久,她才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好吧。”她那张总是如同冰山般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疲惫,“我已经,给过我的劝诫了。”
“至于你怎样做,是你的选择。我不想过多干预。”
“但,”她看着我,那双幽邃的眼眸之中,再次变得冰冷如铁,“张保仔,别忘记了……你我当日之约。”
她说完,便不再看我,只是转过身,默默地看着洞外那片深不见底的、充满了未知与黑暗的丛林。
那单薄的、素白的背影,在这一刻,竟显得如此孤独和凄苦。
我的心,猛地一软。
“莎华,”我的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柔和了许多,“你……不必再一个人了。”
“跟我回海鹰城,或者……去我们新拿下的龙牙港居住吧。”
“那里,有坚固的城墙,有忠诚的弟兄。至少是安全的。”
听到我的话,她那单薄的肩膀,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她,有点动心。
但,仅仅是片刻之后,她便再次恢复了那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冰冷。
“不了。”她摇了摇头,没有回头。
“大仇未报,我……睡不着安稳觉。”
“我还是……继续盯着洪苦讴算了。”
说完,她不再有任何停留。
她那身素白的祭司长袍,如同暗夜中最后一缕即将消散的月光,几个闪烁之间,便已悄然无声地,消失在了那片更加深沉的、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黑暗丛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