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槟榔屿返航途中,舰队航行得平稳而安静。
弟兄们在经历远航之后,大多已陷入了沉沉的酣睡。海风轻拂,带着南海独有的、温暖而潮湿的气息。
我独自一人,站在“巨鲸号”那空旷的甲板上,看着天边那轮被薄云遮蔽的、如同磨砂琉璃般的残月,心中的思绪,如同眼前的无边大海般,翻涌不休。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感,终于袭来。我靠在冰冷的船舷边,渐渐地,意识开始模糊。
惚恍间我回到了那艘曾承载了我所有野心与荣耀的、红旗帮的巨型帅船之上。
香姑就站在我最熟悉的、船楼顶端的舵盘之前。但她身上穿着的,并非是那身英姿飒爽的海盗女王劲装,而是一身我从未见过的、华丽而又充满了束缚感的大清国“诰命夫人”的凤冠霞帔。
她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的清冷和威严,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与无尽的哀怨。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襁褓,那里面,应该就是我们的孩子。
她没有看我,只是静静地,眺望着北方,那片我们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我心中一痛,发疯似地,朝着她跑了过去!
“香姑!”
但我们之间的甲板,却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无限地拉长!我拼尽了全力,却始终无法靠近她分毫!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背影,在那华丽的、却也如同囚笼般的凤冠霞帔之下,显得如此孤独。
就在我因为无尽的追逐而心力交瘁之际,我一回头,却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来到了槟榔屿那充满了异域风情的码头。
茜薇,就站在那棵我们曾一同躲过雨的巨大榕树之下。她穿着一身洁白的连衣裙。她看着我,那双总是充满了阳光和温柔的眼眸,此刻,却只剩下我最后一次见她时,那充满了无尽哀怨和无法说出口的失望的眼神。
“茜薇……”我艰难地开口,“我……”
我想解释。但,我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化作了无数只洁白的蝴蝶,在那充满了阳光的午后,翩翩起舞,最终消失不见。
只留下我心中,那份早已被我刻意遗忘的、深深的愧疚。
突然,周围的一切,都变了。
我不再置身于码头,而是回到了那片充满了血与火的、婆罗洲的原始雨林之中。
缇娜,就站在我的面前。她穿着那身充满了野性与力量的兽皮短裙,手中,握着那张用巨蟒之筋制成的黑色长弓。
她如我第一次见到她那般,用那双清澈而又明亮的眼眸,静静地看着我。然后,朝着我,伸出了她那只温暖的小手。
她的身后,是正在拔地而起的海鹰城,是正在熊熊燃烧的百炼堂,是我们共同打下的江山。
我下意识地,便要伸出手,去握住那份属于我的、新生的希望。
然而,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的掌心的瞬间!
一股冰冷的、如同被毒蛇啃噬般的剧痛,骤然从我的后心之处,传遍全身!
我看到,她那张本还带着几分期待和羞涩的俏脸,瞬间变得惨白。
她看着我,那双明亮的眼眸之中,第一次,流下了滚烫的、充满了无尽悲伤的……泪水。
然后,她缓缓地,将那只近在咫尺的手,抽了回去。
那份温暖,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啊——!!!”
我猛地从那冰冷的甲板之上,坐了起来!
夜,依旧深沉。
海,依旧无情。
而我,早已全身被冷汗湿透。
次日,当船靠近民都鲁的时候,我忽然下令,先不回海鹰城,我要到米里和尼亚看看。经历那一个梦后,我忽然觉得我和缇娜之间肯定发生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一时间不知道怎样面对她。
当我踏上苏亚甲高地那早已被我们清理干净、并初步建立起防御工事的码头之时,迎接我的,是阮舜朝、阮福,以及所有驻守此地的、气势高昂的红旗帮弟兄。
“帮主!”
阮舜朝和阮福快步上前,朝着我,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红旗帮的捶胸礼。他们脸上,此刻早已被婆罗洲的烈日和海风,雕刻出了属于百战悍将的坚毅与沉稳。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他们身后那些眼神异常明亮、士气高昂的弟兄们,以及停泊在港湾之内,那十几艘被俘获的、挂着萨马奈“屠夫”旗号的伊班战船,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舜朝哥,福哥,”我走上前,大力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对米里防御战以奇谋击败萨马奈的阮舜朝大加赞赏,“‘鬼火之沼’,‘魔音之计’……你们,打得很好。”
“若非帮主您神机妙算,早已料敌先机,我等恐怕也没有这么时间准备和筹划。”阮舜朝没有居功,他看着我,眼中充满了真挚的敬佩。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我和阮舜朝和阮福,在几名亲卫的护卫下,巡视着米里这片刚刚才被我们用鲜血和智慧征服的土地。我们登上了苏亚甲高地的最高处,俯瞰着下方那广阔的、充满了无限可能的河口平原和深水港湾。
“帮主,”阮福指着远处那片蔚蓝的、一望无际的大海,“您看。自从上次我们将萨马奈那杂种打得丢盔弃甲之后,这半个月来,‘拿督劳勿’洪苦讴那边,便彻底陷入了沉寂。倒是那些之前一直不敢露头的、往来于文莱苏丹国的商船,最近又开始恢复了在这条航线上的行驶。”
我看着远处那些星星点点的帆影,“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最平静的。”我缓缓开口,让身旁的阮舜朝和阮福,都齐刷刷地打了个寒颤。
“洪苦讴,盘踞了南洋十多年,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他此刻的沉默,不过是在舔舐伤口,积蓄着下一次更加致命的撕咬。”
“我们与他之间,必然会有一场决定整个婆罗洲北岸命运的终极决战。而这场决战,不会很快到来。它,将是一场持久的对峙。”
“米里和尼亚,”我的手指,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巨大的、连接着三地的战略铁三角,“作为对峙的最前线,非常关键。”
“但,前线,不能只靠后方输血。它,需要拥有自身造血的能力!”
我转过身,看着眼前这片广阔的、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土地。
“舜朝哥,福哥。米里,有着我们所有据点之中,最广阔的冲积平原,可以种植水稻和甘蔗。我决定,从今日起,在这里,采取军屯政策!”
“将我们俘虏的那些伊班人,和愿意归化的本地土着,都编入‘屯兵营’!让他们,一边开垦,一边操练!战时为兵,闲时为农!不出一年,这里,便能成为稳固的粮仓!”
“还有这里,”我的目光,又投向了那座天然的深水良港,“我们要改建出一个全新的海港,作为我们联盟在这片海域最重要的贸易补给港!”
“经过婆罗洲北岸的商船,大部分是去文莱苏丹国乃至吕宋岛,苏禄群岛,他们要么在文莱苏丹国的港口补给,要么就要一直到吕宋才有补给,当然,他们也可以在我们海鹰城补给,但是海鹰城是河港,位置不如米里方便。我希望将米里打造成优良的补给贸易港,让这些商船都来我们这里停靠!我要让他们知道,我红旗帮的地盘,才是这片大海上,最安全、也最公道的!”
阮舜朝和阮福瞬间明白,他们看着我,终于明白了。我要的,从来都不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是后续的持久发展。
我看着远处那片属于文莱苏丹国的、富庶而又充满了敌意的海岸线,我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冰冷的寒光。
准备,才是最关键的。
接下来的几日,我没有待在舒适的船舱之内。我带着阮舜朝和阮福,以及所有核心头领,辅助他们,对整个米里的未来,进行着最详尽的规划。
我们在那片广阔的冲积平原之上,进行了田地规划。
我赤着脚,踩在那片被河水冲积而成的、肥沃的黑色泥土之上。我抓起一把泥土,放在鼻尖轻嗅,那股混杂了草根和腐殖质的、充满了生命力的气息,让我精神一振。
“舜朝哥,你看。”我用一根树枝,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巨大的扇形,“这片平原,地势平坦,水源充足。我们的水稻,就要种在这里。从上游的尼亚河,给我挖开一条主水渠,再分出无数条细小的支流,如同人体的血脉般,将水源,引入每一片田地!”
“至于那些坡地,”我的树枝,又指向了远处那些连绵起伏的丘陵,“就用来种植我们从安南带回来的甘蔗和烟草!”
我又带着他们,来到那座天然的深水良港,进行海港设置。
我站在一块巨大的、如同鲸鱼脊背般的礁石之上,迎着那咸腥的海风,指着眼前这片足以停靠数百艘巨舰的大港湾。
“这里,”我的手指,点向港湾的入口,“两侧的山体,是天然的屏障!用我们从内陆开采的巨石,修建两座互为犄角的棱堡式炮台!我要让任何敢于从海上窥探我们的敌人,都在第一时间,感受到我们红旗帮的‘热情’!”
“码头,要扩建!仓库,要加盖!”
“如果商船经过海鹰城,获得了我们海鹰城令牌的商船,在米里海域,将得到我们一律的安全保护!”我看着他们,声音斩钉截铁,“我要让这条航线,成为婆罗洲北岸最安全的黄金水道!”
我让阮舜朝,以我们联盟的名义,去与那些并未与我们为敌的、世代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马来和达雅克部落,进行接触。我们不要他们的土地,也不要他们的供奉。我们,只招募他们部落中最强壮的年轻人,加入到我们那宏大的种植园开发计划之中!
他们,将得到比他们在任何地方,都更丰厚的报酬。
在宋威带领下,数千名伊班俘虏和新招募来的本地劳工,开始在这片沉睡了千百年的土地上,兴建起一座座崭新的造船坞、锻造厂、以及足以容纳数万人的、全新的生活居住区!
米里,这座曾经的伊班海盗魔窟,在我们的手中,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胎换骨,焕发着前所未有的、勃勃的生机!
离去前,我当着米里这数千名红旗帮、马兰诺族、沙猊部落弟兄的面,在那座由我们亲手建立的、崭新的“镇海堡”城头之上,宣布了我的最终决定!
“阮舜朝!我现在任命你,为我红旗帮‘海神号’分舵的船长!”
“同时,”我的声音,响彻整个米里港湾,“……为我米里之都督!总领此地,一切军务!”
“阮福!”
“帮主,在!”
“我命你,为我红旗帮‘魑魅号’船长!同时,任我米里之总管!总领此地,一切内政、贸易、建设事宜!”
一主军事,一主内政。
阮舜朝和阮福看着我,看着我眼中那份充满了无尽信任的目光,他们那两双同样饱经风霜的虎目,瞬间红了!
没有再多说一句废话。“我等……必不负帮主,知遇之恩!”
在我上船离开前,阮舜朝和阮福,亲自将我送到了码头。
“帮主,”阮舜朝看着眼前这片日益繁华的港口,又看了看我们那日益壮大的船队,他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建议道,“现在形势大好,我们……是不是该……”
阮福接口道:“帮主,阿朝的意思是,我们如今在南洋,总算是有了自己的地盘,不再是无根的浮萍。那些当初因为招安,而散落在广东各地的红旗帮旧日兄弟,他们……大多都过得不如意。若是……若是我们能派人回去,将他们多招募一些过来……”
我沉吟良久。
我的眼前,再次浮现出了香姑那张清冷的的俏脸。
良久,我才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