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摇了摇头。汽车这新鲜玩意儿,我只在天津卫的大街上见过,从没摸过方向盘。她“啧”了一声,有些无奈:“那就蹲在后座,别出声,也别乱动——这车的脾气,我还没摸透。”说着,她脚踩启动杆,“突突突”几声,汽车竟真的发动了,像一头喘着粗气的铁牛,微微颤抖着往后倒。我连忙拉开后车门,钻进后座,刚关好门,车子已经“嗡”地一声窜了出去,顺着后巷,往城门的方向奔去。
巷口设有护院的关卡,几个护院举着火把,正拦着来往的人检查,火光映得他们脸上的横肉都在跳。五小姐放慢车速,摇下车窗,从怀里摸出一块铜制的令牌,往护院眼前一晃:“老太太要的急药,耽误了时辰,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护院借着火把的光仔细一看,令牌上刻着一个大大的“乔”字,背面还雕着虎头——这是乔家最高级别的通行令,连乔伯驹都没有。护院连忙点头哈腰,抬手让手下抬杆放行,嘴里还不停说着:“小姐慢走,慢走!”汽车“嗖”地一下掠过关卡,卷起一阵雪雾,像一条黑色的龙,消失在夜色里。
我蹲在后座,从车窗缝隙里回望,乔家大院的灯火越来越远,渐渐缩成一个发光的小点,像一口悬在雪地里的棺材。我长长地呼了口气,这才发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怀里却空落落的——那块“废铜”雕版,被我留在了积金阁的抽屉里。我苦笑一声:辛辛苦苦偷了个“假货”,还差点把命搭上,这事要是传出去,江湖上的人怕是要笑掉大牙。
汽车驶出城外,停在一片枯树林边。五小姐熄了火,推开车门下车,倚在车门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用洋火点燃。烟头的火光一明一灭,映得她的侧脸像用刀裁过似的,轮廓分明,连眉梢的弧度都透着股利落。我也跟着下了车,脚踩在雪地上,“咯吱”作响,冰凉的雪粒钻进鞋缝,却让我觉得踏实。
我走到她面前,伸出手:“铁盒,给我看看。”
她吐了个烟圈,把烟递给我,我摇了摇头。她笑了笑,从怀里摸出那只铁盒,打开盖子,拈出那卷微型胶卷,对着月光举起:“看清楚了?这就是四十万大洋,也是能买枪、买粮、救黄河沿岸七县灾民的希望。”她说得平静,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像扔给我一块烧红的铁,烫得我不敢接。
“你打算……怎么把它运出去?”我嗓子依旧发干,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天津,法租界,有一家玫瑰咖啡厅,老板娘是我在法国留学时的同学。”她把胶卷放回铁盒,盖好揣回怀里,“明天晚上,有一艘英国货轮‘伊丽莎白’号要开往上海,船长是我以前的老师。只要把胶卷送上船,就能换成现洋,再通过商会,送到灾民手里。”她说得轻描淡写,像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可我却知道,这背后藏着多少风险——租界的巡捕、乔家的追兵、货轮上的变数,哪一个都能让人送命。
我沉默了半晌,才开口问:“那我呢?你打算让我做什么?”
她抬头看我,目光亮得逼人,像两颗浸在雪水里的星:“你?跟我走。去天津,去上海,去所有需要‘银票’、需要帮手的地方。”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现在回头,回乔家找我哥,告诉他是我偷了胶卷,把我交出去,换你的赏金。我想,他应该会给你不少钱。”
我苦笑一声,举起自己的双手——右手腕上,一圈新结的疤痕,是在柴房被铁链磨出来的;左手掌上,满是未愈合的血痂,是磨木栅时留下的。我把双手伸到她面前:“你看我这样,还回得去吗?乔伯驹要是知道我帮你偷了胶卷,不把我剥皮抽筋才怪。”
她的目光软了下来,伸手轻轻碰了碰我手腕上的疤痕,动作很轻,像在碰一只受伤的鸟,指尖带着点温度:“那就说定了,搭档。”
回程的路上,是五小姐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上。汽车在雪原上奔驰,车头灯劈开浓重的黑夜,像一把锋利的长刀,把雪地里的枯树影子都劈得歪歪扭扭。我们都没有说话,车厢里只有发动机“突突”的喘息声,还有风从车窗缝隙钻进来的“呜呜”声。我侧过头,看着她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节分明,食指上有常年用徕卡相机磨出的茧子,握方向盘时,指节微微泛白,透着股不容错的专注。我忽然想起,刚才在积金阁里,她拿着相机对着我,像拿着一门小炮,而我,却心甘情愿地成了她的靶子。
心底那股被戏耍的怒火,不知何时,已经悄悄转化成了别的滋味——有佩服,有感激,还有一丝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悸动。我自嘲地扯了扯嘴角:燕子李三,飞檐走壁这么多年,从没服过谁,如今却被人当风筝放,还放得心服口服,这事说出去,怕是没人会信。
汽车驶近乔家的侧门,五小姐放慢车速,熄了火,从怀里摸出那块铜令牌,递给我:“你先进去,回下人房睡觉,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明天晚上子时,城南码头见,我会安排好船。”
我接过令牌,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却觉得烫手——这令牌上的“乔”字,像刻着一道无形的线,把我和她缠在了一起。我推开车门下车,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低声喊了一句:“云瑛——”
她挑了挑眉,显然没料到我会直呼她的名字,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恢复了平静。我嗓子有些发紧,却还是把话说完了:“下次拍照,别用闪光灯,我……我眼晕。”
她愣住了,睫毛像蝶翼般颤了颤,旋即“噗嗤”一声笑出声,眉眼弯弯的,像雪夜里突然炸开的焰火,亮得能驱散周遭的寒气:“成,下次给你用自然光,不晃你眼睛。”
她说着,抬手摆了摆,指尖还带着点烟味的暖意。转身坐回驾驶座,“嗡”的一声,汽车引擎重新苏醒,像头温顺的铁兽,缓缓倒车,车轮碾过雪地,留下两道深色的辙印。没等我再开口,车子已调转方向,“嗖”地窜了出去,卷起一阵雪雾,很快就缩成黑夜中的一个小黑点,彻底消失在枯树林的尽头。
我站在原地,寒风吹过,才发觉指尖还残留着她递令牌时的温度。呼出的白气在面前凝成一朵小小的云,蓬松得像团棉花,却又很快被风打散,没留下半点痕迹,只剩脸上的凉意,提醒着这夜有多冷。
摸黑往乔家侧门走时,雪又开始下了,细雪粒落在衣领里,化了又冻,却没让我觉得冷——心里像揣着团火,烧得人暖洋洋的。回到下人房,屋里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混着窗外的风声,像首粗粝的夜曲。没人发现我曾离开,我的铺位还留着余温,被子上沾着点柴房的烟火气。
脱了外衣躺回通铺,把被子拉到下巴,却怎么也睡不着。怀里空空的,没了那方沉甸甸的铜雕版,也没了紧张时攥紧的冷汗,可心脏却比先前更满——那团火,是她方才笑时眼里的光,是那卷藏着四十万大洋的微型胶卷,也是那句轻飘飘却重千斤的“搭档”。
睁眼望着屋顶黑漆漆的椽子,木头上的裂纹在月光下泛着淡白的光,像一道道无声的痕迹。忽然间,我彻底明白了:从今夜积金阁的白光亮起时起,我就不再是那个单打独斗、只靠轻功闯江湖的燕子李三了。我成了一只被人用细线牵着的风筝,能飞得更高,却也有了牵挂。
线的那头,是乔云瑛。
而这条线,
是用积金阁里相机的“咔嚓”快门声、暗夜里泛着幽蓝的微型胶卷、还有她指尖轻点我额头时那句笃定的“搭档”编成的——
又亮,像她笑时的眼;
又烫,像心底烧着的火;
有危险,像我们要走的路。
可我却心甘情愿被这线牵着,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也想跟着她,飞得再远些。
窗外的雪还在下,落在瓦上,发出“簌簌”的轻响。下人们的呼噜声渐渐轻了,我却依旧醒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疤痕——那是柴房铁链磨的,是我跟她牵扯的第一道痕迹。再过几个时辰,天就要亮了;再过十几个时辰,我就要去城南码头,跟她一起离开这里,去天津,去上海,去做那些“更大的买卖”。
想到这里,嘴角忍不住往上扬,连脚后跟的旧伤都不觉得疼了。黑暗中,我仿佛又看见她举着徕卡相机的模样,镜头对着我,却没再开闪光,只有她眼里的光,比任何灯光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