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火药库的玫瑰(1 / 2)

我怀里揣着那卷微型胶卷,像揣着团烧得正旺的炭火,烫得心口发紧,却不敢松手。跟在乔云瑛身后一路狂奔,雪粒在脚下“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又脆又疼。北风卷着刺鼻的火药味直往鼻腔里钻,混着雪的寒气,呛得人喉头发紧。身后,乔家大院早已乱成一锅粥——铜锣的“哐当”声、狗吠的“汪汪”声、枪栓的“哗啦”声、人声的“抓贼”呼喊,层层叠叠绞在一起,把浓黑的夜撕得七零八落,连月光都躲得不见踪影。

我们穿过覆雪的假山、越过结冰的枯井,眼前忽然出现一排低矮的青砖房,墙皮斑驳,门口挂着块褪色的蓝布棉帘,被风吹得“啪嗒”作响,像在挥手引路。云瑛脚步不停,抬手一把掀帘,一股陈年的火药味扑面而来,混着霉味,呛得我猛地咳嗽,喉头像被砂纸磨过。借着透进来的月光,我看清门内景象:一排排木头箱子码得像小山,箱子长三尺、宽两尺,棱角处钉着亮闪闪的铁扣,上面还印着“晋绥军械”的模糊字样,透着股肃杀的冷意。

“这是乔家的小火药库。”她反手闩上门,门栓“咔啦”一声落锁,将外头的喧嚣隔远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阎锡山拨给我哥的‘边区防务弹’,一共六十箱,每箱二十斤,真要炸了,足够把整座太原城的地皮掀翻三尺。”

我浑身一寒,指尖都发僵:“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难不成要……”

她没接我的话,只从怀里摸出一支火折子,拇指在燧石上轻轻一擦,“噗”地吹燃。橘红色的火苗蹿起三寸高,照亮她半边侧脸——那是一张染着决绝、甚至透着几分疯狂的脸,眼尾上挑,唇线绷得笔直,连平日里温和的眉峰都透着股狠劲。她抬手,把火折子往最近的木箱上轻轻一凑,箱缝里顿时渗出淡蓝色的硝烟味,像毒蛇吐信,让人头皮发麻。

“云瑛!你疯了?”我扑过去,一把攥住她手腕,掌心触到她冰凉的皮肤,却能清晰感受到她手底下的力道,“这要是点着了,咱们俩都得被炸成灰,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她抬眼望我,眸子里跳动的不是火,是淬了冰的光,冷得能冻住空气:“我就是要‘飞升’。只有飞升了,才没人敢拦我,没人敢拦着那些灾民活下去。”

我喉咙发干,手心全是冷汗,黏腻地贴在她手腕上。那一刻,我真真切切感到自己的脑子“裂成了八瓣”——一半是理智在尖叫“快阻止她”,一半是恐惧在发抖“会死人的”;一半是惊骇于她的疯狂,一半却又不受控制地心动于这份不管不顾的决绝。

“你冷静点。”我压低声音,指尖更用力地攥住她,生怕她真把火折子扔出去,“你要真把军火点了,整个乔家都得陪葬,包括你娘、你哥,还有那些没做错事的下人——他们也有家人,也想活着。”

“无辜?”她忽然冷笑,笑声像冰珠砸在铁板上,脆得刺耳,“黄河七县的灾民无不无辜?太原城门口冻饿而死的乞丐无不无辜?乔家高墙里囤着六十箱火药、满仓粮食,却舍不得开仓放粮,眼睁睁看着人饿死,他们又无不无辜?”

她一句话比一句话急,一句比一句冷,像把把小刀,扎得我哑口无言。我只能更用力地攥着她的手腕,指节都泛了白。可她却忽然笑了,笑得像雪地里突然绽开的红梅,艳得晃眼:“骗你的,吓到了吧?”

她手腕轻轻一翻,火折子便落在我掌心,带着余温。自己则弯腰从木箱后摸出一捆细麻绳,还有一只拳头大的粗布包。布包一打开,暗褐色的粉末簌簌滑落,浓重的硫磺味直冲鼻腔,呛得人睁不开眼——是火药。

“我只是想吓吓他们。”她把麻绳浸进旁边的油碗里,油星子溅起,“这是‘引线’,从火药库拖到前院,长度足够。点着之后,烧到这儿得半刻钟,够咱们俩从后门溜出去,全身而退。”

我长长呼出口浊气,心脏却仍在胸腔里砰砰乱撞,像要跳出来。她抬眼望我,眸子里带着点促狭的笑意,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怎么,真以为我要跟乔家同归于尽?”

我苦笑,指尖还在发颤:“你刚才那表情,换谁都得信——眼都不眨就往火药箱凑,跟玩命似的。”

“那是训练。”她耸耸肩,手里的麻绳已浸透了油,沉甸甸的,“在天津法租界,我学过舞台剧,老师说要吓住观众,得先把自己代入角色,先吓住自己。”

我彻底无语。这女人,疯起来像修罗,狠得能豁出命;笑起来又像个顽劣的孩子,满肚子鬼主意,让人捉摸不透。我只能认命地接过她递来的麻绳,跟着她沿着墙角铺,一圈一圈,油绳在地上拖出深色的痕迹,像给死神纺的线,又细又危险。

铺到第七圈时,外头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咚咚咚”,沉重又慌乱,直奔火药库而来。云瑛脸色骤变,飞快吹熄火折子,黑暗瞬间吞没我们。她拉着我躲到最里面的木箱后,后背贴着冰凉的箱壁,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她的轻而稳,我的却粗得像拉风箱。

“哐当”一声,库门被猛地推开,火把的光像潮水般涌入,刺得人睁不开眼。为首一人,正是乔伯驹。他穿一身深灰色军装,腰束宽板皮带,枪套敞着,露出驳壳枪漆黑的枪柄,泛着冷光。身后跟着四名马弁,手里都端着步枪,枪机头张着,像饥饿的兽嘴,随时要扑上来咬人。

乔伯驹的目光扫过地面,很快落在那条尚未铺完的油绳上,脸色瞬间铁青,像被泼了墨:“谁在这里?给我出来!”

无人应答。只有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和墙角漏雨处“滴答”的水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云瑛屏住呼吸,手指却悄悄摸向腰间——那里插着一把小巧的勃朗宁手枪,是她从法国带回来的。我立刻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现在动手,等于自投罗网,四个人的枪,我们躲不过。

乔伯驹挥手,两名马弁端着枪上前,刺刀挑起地上的油绳,绳头“啪”地断裂,暗褐色的火药粉簌簌掉落。马弁立刻回头,声音发颤:“大少爷!是浸了油的导火索,有人想点火炸库!”

乔伯驹牙关紧咬,腮帮鼓起两道硬棱,眼里像要冒火。他抬脚,狠狠踹在旁边的木箱上,“咣当”一声巨响,箱子晃了晃,火药味更浓了:“搜!一寸一寸地搜!就算是老鼠洞,也别放过!”

四名马弁立刻散开,刺刀往木箱缝里乱捅,寒光闪闪,每一次刺入,都离我们藏身的地方不过半尺。我攥紧了怀里的胶卷,手心的汗把胶卷都浸湿了。就在这时,云瑛忽然抬手,冲我比了个“三”的手势——意思是,第三排木箱后,有退路。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果然有道不起眼的小门,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是外院的方向。她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门,示意我先走。

我摇头,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燕子李三从不丢下同伴,哪怕是刀山火海。她皱了皱眉,眸子里闪过一丝焦急,却又很快染上一丝欣慰,轻轻点了点头。

就在这僵持的瞬间,意外发生了。一名马弁的刺刀捅进木箱缝隙时,“噗”地拔出来,刀尖上竟挑着半截燃烧的引线——原来刚才火折子虽灭,绳头的余烬却没完全熄,被刺刀一捅,又复燃了。火星四溅,落在旁边的火药箱上,“嗤嗤”地冒出蓝烟,像条小蛇,往箱缝里钻。

“火——!有火!”马弁尖叫起来,声音都劈了叉,手里的枪都掉在了地上。乔伯驹脸色瞬间煞白,他再冷静,也怕火药库爆炸。他吼道:“撤!快撤!”四名马弁连滚带爬地往外跑,可乔伯驹却反而朝着燃烧的引线冲过去,抬脚猛踩,想把火星踩灭——这六十箱火药是阎锡山的军需,炸了,他十条命也赔不起。

云瑛趁机跃起,手枪“唰”地抽出来,“砰”的一声,子弹擦着乔伯驹的耳廓飞过,打在后面的木箱上,木屑四溅。乔伯驹猛地回头,看清来人是妹妹,瞳孔骤缩,声音都变了调:“云瑛?!怎么是你?”

云瑛站在跳动的火光里,嘴角勾着一抹笑,像一朵在火里怒放的红玫瑰,艳得逼人:“哥,别来无恙?这么晚了,还来火药库‘巡查’,真是辛苦。”

乔伯驹又惊又怒,手指着她,手都在抖:“你疯了?!这里是火药库!你想炸了乔家吗?”

“对啊,”云瑛抬手,不知何时已捡了支火把,点燃后高高举起,火光映得她眸子发亮,像两簇跳动的火焰,“所以,咱们兄妹今天,要么一起想办法‘救’这火药库,要么一起‘飞升’,做对亡命鸳鸯——哦不,亡命兄妹。”

她做了个手枪的手势,冲乔伯驹轻轻一点,语气带着戏谑,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一起飞升?听起来不错,对吧?”

我蹲在木箱后,心脏跳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那一刻,我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脑子裂成八瓣”:怕她真把火把扔下去,我们都得死;又怕她不扔,被乔伯驹抓住,下场更惨;怕死,又隐隐觉得,跟她一起死,好像也不算太亏;怕乔伯驹的枪,更怕她眼里那股不管不顾的狠劲。

乔伯驹不愧是见过场面的军人,惊愕只维持了半秒,立刻抬手拔枪,枪口稳稳对准妹妹,声音冷得像冰:“把火把放下!不然我开枪了!”

云瑛没动,反而把火把又往下压了一寸,火苗几乎要舔到木箱缝,蓝烟更浓了:“你开枪啊。枪子一响,震到火药,一样会炸,结果都一样——咱们兄妹,谁也跑不了。”

乔伯驹的手在抖,枪口却不敢移开半分。兄妹俩就这么僵持着,中间只隔一条燃烧的导火索,蓝烟袅袅,像死神吐出的信子,缠绕着彼此。我趁他们注意力全在对方身上,悄悄从木箱后爬出来,摸到燃烧的引线旁,猛地脱下身上的棉袄,扑了上去——“嗤——”火星被棉袄捂住,只冒出一缕青烟,很快就熄了。

云瑛侧头看我,眸子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染上点嗔怪,像在说“多管闲事”。我冲她小声道:“要死,也别拉上我——我还没吃到张记的桂花糕呢。”她撇了撇嘴,却终究把火把抬高了些,离木箱远了些,眼里的狠劲也淡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