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金阁的正厅,静得能听见火折子“嘶嘶”燃烧的轻响,火星子在黑暗里明灭不定,像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跳。我一手举着快熄灭的火苗,指尖被灼得发麻,却不敢松;另一手勾着那方铜制雕版,冰凉的铜面贴着手心,沉得像拽着一条冬眠的铜龙。雕版已离地三寸,柜底的机关被我先前洒的醉仙散糊住,正发出垂死般的“咔嗒”声,像老木头在磨牙,每一声都磨得人心里发紧。
我的心脏跟着铜链一起绷紧——再拉一寸,这能印出晋丰银票的“摇钱树”,就能稳稳落进我怀里。
就在此时,“咔嚓!”
一道刺目的白光从背后炸开,像有人把整轮寒月拽进屋里,“砰”地摔碎在青砖地上。我眼前瞬间一片雪亮,瞳孔猛地缩成针尖,冷汗顺着鬓角滑到下巴,“啪”地滴进锁眼里,溅起一小撮灰。那一刻,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在疯转:完了,积金阁竟藏着暗灯!
白光转瞬即逝,黑暗重新压下来,比先前更浓,浓得能攥出墨汁。我僵在原地,雕版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火折子早被气流扑灭,只剩一点微弱的火星在脚边挣扎,眨眼就没了影。背后,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裹着笑意,却比寒冬的冰碴子还冷:
“别动,再动一下,机关可就真响了。”
——是五小姐,乔云瑛。
我缓缓回头,黑暗中先浮出她苍白的脸,像浸在墨里的白瓷,接着是徕卡相机的轮廓,铜制镜头正对着我,像一门蓄势待发的小炮。她的食指还搭在快门上,“咔嚓”又一下,这次没了闪光,只有快门空响的轻音,却把我惊得浑身一哆嗦,手底下的雕版差点脱手砸在柜门上。
“你……你怎么进来的?”我声音发干,像含了一口锯末,咽都咽不动。
她抬手,指了指我头顶。我顺着指尖往上看——座钟背后的维修小门半掩着,一条细麻绳从里头垂下来,绳尾系着个小小的铜铃,此刻还在轻轻晃,铃舌碰着铃壁,没出声,却透着股藏不住的狡黠。原来,她早躲在钟壳里,跟我一起“听”了半座积金阁的动静,我竟半点没察觉!
“先把你怀里的雕版放下。”她晃了晃脖子上挂着的相机,语气不容置疑,“慢着放,别手抖——柜底那机关虽说被我用醉仙散糊了一次,可再拉半寸,我可不敢担保它还能安分。”
我照她说的做,双手捧着雕版,像捧着一颗拉掉环的手雷,稳稳放回抽屉。铜链一松,“嗒”的一声轻响,机关重新咬合,我的心脏也跟着落回原地,却仍在胸腔里砰砰乱撞,撞得肋骨生疼。
五小姐这才从座钟后面走出来,她身上的狐毛斗篷被钟油蹭黑了一块,沾着些铜锈色,她却浑不在意,把相机往脖子上一挂,走到我面前,冲我挑了挑下巴:“李三,你这轻功倒是不错,可脑子——”她伸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额头,力道不重,却像敲在铁板上,“差点坏了我的大事。”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像被人塞进一面铜锣,“咣”的一声,裂成了八瓣。怀里的雕版是废的?那我这几天忍着脚疼穿高跟鞋、在柴房磨铁链流血、差点被雷班头拆穿身份……算什么?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得一股腥甜往喉咙里顶,差点当场吐出血来。
她没理会我难看的脸色,自顾自从腰带里摸出一只小小的铁盒,比砚台旁的墨盒大不了多少。打开盒盖,里面躺着一卷微型胶卷,黑底银影,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像藏着一汪深水。她把胶卷拈出来,往我鼻尖前一晃:“看见没?真正的‘晋丰银票’母版,在这里头。”
我瞪大了眼睛,胶卷上密密麻麻的,全是缩小了十倍的银票图案:精致的花边、防伪的暗纹、加密的密押、掌柜的签字,一样都不少,连最细微的“晋丰”二字水印轮廓都清晰可见。我喉结用力滚动了一下,声音发颤:“你……你把原版拍成照片了?”
“不错。”她抬手,把胶卷放回铁盒,盖好盖子,揣回腰带,“而且,我拍了整整三卷。柜子里那块铜版,不过十个胚子,缺了最后一道‘水印暗押’的工序——就算印出来,也是‘半成品’,拿到黑市上,连十个大洋都换不了。”她说得轻描淡写,语气里没带丝毫波澜,却像一盆冰水,从我的头顶浇到脚底,冻得我浑身发麻。
我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个念头——难怪,我刚才拉雕版的时候,总觉得图案缺了一角,原来那一角藏的是暗押,得用特殊的药液显影,才能显出“晋丰”的水印。而我,差点为了一块“半废的铜疙瘩”,把命丢在积金阁里!
我咬着牙,声音发苦:“你既然早就打算用相机拍,为什么还要让我来偷这破铜版?”
她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带着点无奈,又有点好笑:“因为,我需要有人把这块‘废版’偷走,把乔伯驹他们的视线都引开;只有这样,真正的母版胶卷,才能安安全全运出乔家。”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而且,我也想试试你——试试你够不够胆子,也够不够本事,跟我做更大的买卖。”
更大的买卖?我愣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没再解释,只抬手把座钟背后的维修小门完全推开,露出一条黑洞洞的烟道,里面还残留着些烟灰的味道,呛得人鼻子发痒:“走吧,再耽搁下去,我哥就要带人把积金阁围成铁桶了,到时候咱们俩都得困在这儿。”
我浑浑噩噩跟着她钻进烟道。窄小的通道里漆黑一片,只有身后积金阁的微光能照见一点路,鼻间萦绕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混着烟道的烟火气,倒让我清醒了几分。我四肢撑着烟道壁,一点一点往前挪,粗糙的砖面磨得掌心发疼,脑子里却像被塞进了磨盘,来回碾着几个念头:
——原来,我才是那条被钓的鱼,傻傻地咬着“诱饵”不放!
——原来,她才是真正的黄雀,躲在后面,看着我替她打掩护!
——原来,这些天我流的血、受的罪,不过是她棋盘上的一枚过河卒子,有用时往前冲,没用时随时能弃!
我越想越窝火,手下一滑,“嗤”的一声,手肘蹭在烟道壁的糙砖上,磨破了皮,血珠立刻渗了出来,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前头,五小姐的声音轻轻飘过来:“别走神,这烟道底下是空的,掉下去,可没人捞你。”
我闷声回了一句:“我死了,不正合你的意?省得你再找别人当棋子。”
她停住脚步,半晌才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些,像裹了层棉花:“李三,我要的是搭档,不是替死鬼。要是想让你死,刚才在积金阁,我直接让机关响了就好,何必拦着你?”
搭档?我冷笑一声,却没再反驳。烟道的尽头,是屋顶的瓦缝,她先伸手顶开一块活瓦,钻了出去,再回身伸手拉我。我踏上瓦面的那一刻,夜风“呼”地扑面而来,带着雪粒,像无数根小针,扎在脸上,却让我彻底清醒了——现在不是赌气的时候,先逃出乔家再说。
我们猫着腰,沿着屋脊快速往前走。身后,积金阁已经炸成了一锅粥:灯球火把的光映红了半边天,人声、狗吠声、“抓贼”的喊叫声此起彼伏,乱成一团。乔伯驹站在院中央,手里拎着一把手枪,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来回踱步,脸色铁青得能滴出水。我回头看时,正见他抬手,“砰砰”朝天开了两枪,吼声盖过了所有嘈杂:“封门!给我把所有的门都封了!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我心底一紧,脚步也跟着顿了顿,却听五小姐轻笑一声:“放心,他封得住门,封不住天。”她说着,从狐毛斗篷底下摸出一卷细绳,绳头系着个小小的铁爪,“嗖”地一下甩了出去。铁爪“当”的一声,精准扣住了墙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枝桠,绳身绷得笔直,像拉满的弓。她回头看我,眼里带着点挑衅:“敢滑下去吗?”
我咧嘴一笑,血腥味在口腔里散开,却觉得痛快:“我燕子李三,还没有不敢闯的天。”我率先抓住绳子,脚蹬着瓦檐,“哧溜”一下滑了下去,人“噗”地落在槐树的树杈上,积雪被震得簌簌往下掉,落进衣领里,凉得人一哆嗦。五小姐紧随其后,她的狐毛斗篷被风掀起,像一面白色的旗子,在空中晃了晃,落地时比我稳,连雪都没沾多少。
落地后,她没有停顿,拉着我穿过窄窄的死巷、绕过枯井,一路奔到后园的废井边。废井旁,停着一辆黑漆的小汽车,车门上印着“晋丰货栈”的字样,车夫的位置上空无一人。她跳上驾驶座,掀开斗篷,露出里面穿的劲装,腰间还别着一把小巧的手枪,冲我抬了抬下巴:“上车,你会开这个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