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内院的清晨,雪后初晴。阳光斜斜淌过琉璃瓦,碎金似的光粒顺着瓦棱滚下来,落在青砖地上,像撒了一层揉碎的银子,晃得人眼晕。我缩在倒座房的拐角,怀里紧紧抱着相机匣——冰凉的金属外壳硌着肋骨,倒比胸腔里乱撞的心跳更实在些,连大气都不敢多喘一口。
五小姐乔云瑛立在游廊下,湖蓝色旗袍的下摆垂在雪地里,裙摆绣着的暗纹梅花沾了点雪沫,透着股冷艳。她手里举着台银灰色徕卡,镜头稳稳对准院中那株老梅,枝头红梅映着白雪,是帧再好不过的画。“咔嚓”一声轻响,底片又少了一张。她回头时,鬓边的珍珠耳坠晃了晃,碎光落在脸上,冲我勾了勾手指,声音带着晨雪的清冽:“狗蛋,过来。”
我拖着步子往前挪,脚底下“咯噔咯噔”响——每走一步,心就跟着那声音颤一下。没错,我脚上蹬着的,是双女士高跟鞋。鞋是五小姐的法国货,乳白色缎面裹着细跟,鞋跟尖得能扎死麻雀,踩在地上像踩两根细针。她前几日说要给我“改头换面”,我原以为不过是剃头换件干净褂子,没承想,竟是要我扮成“千金小姐”——相机需要人当模特,内院又不许男人久留,她便干脆让我女扮男装,演一出“乔家新添的远房表妹”。
第一次穿高跟鞋,是在她的绣楼。左脚刚塞进鞋膛,鞋跟就往侧边一歪,我“噗通”跪在地毯上,膝盖磕得发麻,疼得龇牙咧嘴。五小姐笑得直不起腰,手里的檀香折扇都晃掉在地毯上,扇面上的“寒梅图”沾了点绒毛:“腰挺直,眼看前方!想象自己踩着两截竹竿过河,别跟只被拎了脖子的瘟鸡似的。”我咬着牙撑起身,两手伸平保持平衡,在绣楼的红木地板上一点点挪。不过十步,脚后跟就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像踩着针尖,疼得倒抽冷气。可她偏不许我脱,柳眉一挑下了命令:“穿着睡觉,穿着扫院,啥时候能踩出猫步,啥时候再换鞋。”
于是,我开始了“踩高跷”似的地狱训练:晨起,抱着相机匣在院里走圈,雪粒从鞋缝钻进,化了又冻,脚指头冻得发僵,像裹了层冰;午后,托着茶盘给老太太送普洱,茶盘得端得四平八稳,不能洒出半滴,高跟鞋却总打滑,好几次茶盘都晃了,差点把老太太最爱的青花茶碗摔了;傍晚,更要踩着猫步绕假山,丫鬟们躲在廊下,用帕子掩着嘴偷笑,我却只能硬着头皮走——师父说过,燕子若想逆风飞,总得先把羽毛染成花喜鹊的模样,这是躲不开的代价。
三天下来,我的脚背肿得像发面饼,两个小脚趾的指甲盖全紫了,一碰就疼得钻心。夜里,我躲在柴房角落,偷偷用绣花针挑破水泡,黄水顺着指缝流出来,再蘸点五小姐的香水消毒——酒精蛰得伤口火辣辣地疼,我却不敢吭声,只能咬着被子角忍,生怕被人听见动静。
今天,是第一次“实战”。乔家要给太原府来的军官团办堂会,女眷们需要拍照留念,我这个“远房表妹”,得跟着五小姐去迎客。她早早就把我叫到绣楼,语气不容置疑:“狗蛋,你随我去迎客,穿高跟鞋,配旗袍,少说话,多微笑。”我吓得差点把相机摔在地上:迎客?那得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可她没给我拒绝的余地,叫来丫鬟小桃,按我坐在绣墩上,一层一层地涂粉、描眉、盘头。
脂粉味裹着香水味,熏得我头晕。半小时后,小桃递过一面菱花镜,我看着镜子里的“陌生女人”,差点认不出自己:柳叶眉画得弯弯的,像描了两笔墨;樱桃唇涂得红亮,抿嘴时像含了颗樱桃;胸前垫了假胸,鼓胀得有些晃眼,连呼吸都觉得发紧;就是脸色不太对——我原就肤色深,再扑上厚厚的白粉,像刚揭了盖的灶神爷,白一块黑一块的,透着股滑稽。
五小姐却满意极了,围着我转了两圈,伸手拽了拽我的旗袍领口:“不错,就是肩稍微宽了点,待会披条狐毛坎肩遮一遮,就看不出来了。”她说着,把那双要命的高跟鞋递到我面前,鞋尖还沾了点晨雪,“来,最后一步。”我深吸一口气,把肿得发疼的脚往鞋膛里塞——脚跟刚一落地,钻心的疼就顺着脚尖往上窜,水泡破了,血立刻把缎面的内衬染出一片暗红,像开了朵小血花。我咬着牙,没吭声,额角却渗出了汗。她看了我一眼,声音软了些,像哄小孩:“再忍三个时辰,完了我给你买城南张记的桂花糕,热乎的。”我苦笑,心里却认了:为了那块甜糯的桂花糕,这点疼,也值得。
傍晚,军官团浩浩荡荡进了府。马蹄声踏碎了院中的积雪,伴随着枪套碰撞的“哗啦”声,震得人心里发慌。领头的是阎锡山手下的胡团长,脸上满是麻子,像撒了把芝麻,腰里别着两把枪,走一步,枪套就晃一下,透着股蛮横。乔老太太穿着绣寿字的红缎袄,由五小姐搀扶着,立在垂花门前迎客,满脸堆着笑。我落后两步,双手捧着相机,努力踩着猫步——“嗒、嗒、嗒”,细跟敲在青砖上,像敲着小鼓,每一声都敲在我心上,生怕下一步就摔个正着。
一步迈出去,腰肢还得轻轻扭,扭得我胯骨发酸,像被人掐着腰晃;脸上要带着微笑,嘴角得扬到恰到好处的弧度——笑大了显得轻浮,笑小了又像受了委屈的苦相。我努力回忆戏园子里花旦的模样,生生把“笑”固定在了露出八颗牙的程度,腮帮子都笑得发僵。
军官们的眼珠子乱转,像饿狼似的往女眷堆里扎,目光扫过我时,还带着些不怀好意的打量。我赶紧低下头,目光只盯着鞋尖——不看,就不会慌,就不会露馅。可偏偏有人不识趣,横里突然伸出一条腿,拦住了我的去路。我抬头一看,竟是雷班头。
他今天特意穿了身新做的黑布褂子,浆洗得发硬,腰里束着宽板带,把腰勒得细细的,枪套擦得锃亮,能照见人影。他脸涨得像猴屁股,显然是喝了不少酒,嘴里的酒气隔着两步远都能闻到。他眯着眼瞅我,目光像两把毛刷子,从我的胸口扫到小腿,最后停在我的高跟鞋上,咧嘴笑了,露出两颗黄牙:“哟,五小姐屋里这是新来个小蹄子?脚背挺高,倒是适合多走道,陪哥几个乐呵乐呵。”说着,他竟伸手,要来捏我的脚踝,那只手粗糙得像砂纸,带着股汗腥。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血全涌到了头顶。燕子钩就藏在旗袍的侧缝里,用细布裹着,只要我抬手一抽一送,就能把他的爪子钉在地上。可周围有十几双眼睛盯着,军官们的目光都聚在这儿,我一动手,之前所有的伪装就全完了,不仅自己逃不了,还得连累五小姐。我强忍着怒气,把脚往后缩,鞋跟在地上“咯吱”划了一下,声音刺耳得像指甲刮木头。我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雷爷,您......您喝多了,小心摔着。”
他却不依不饶,又往前凑了一步,手竟朝着我的腰伸来,酒气喷在我脸上,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让哥哥扶你一把,省得你这细跟鞋不稳,摔了可惜。”
我后背瞬间起了一层白毛汗,手心全是冷汗,握着相机的手都在抖。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五小姐的声音飘了过来,轻飘飘的,却带着冰碴子,像寒冬里的风:“雷旺,相机匣子金贵得很,是我托人从上海带来的,你毛手毛脚的,要是摔了,算谁的?”
雷班头浑身一凛,手停在了半空中,像被冻住了似的。他回头嘿嘿笑,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透着谄媚:“小姐教训的是,卑职就是想护着点新人,怕她摔着。”五小姐凤眼微微一挑,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我的人,用得着你护?去门口守着,少在这儿现眼,惹老太太不高兴。”雷班头诺诺连声,缩回了手,却不忘在我脚背上又剜了一眼,那眼神像刀子,才悻悻地转身离去,脚步都有些踉跄。
我长长地呼了口气,才发现里衣已经全湿透了,冷汗把粉底冲得往下淌,在狐毛坎肩上蹭出一道灰痕,像画坏了的画。五小姐走过来,借着扶我胳膊的劲儿,指尖悄悄掐了我一下,小声道:“稳住,再坚持一个时辰,完了我给你加一壶桂花酿,张记的,甜得很。”我苦笑,脚尖的疼越来越厉害,像有无数根针在扎,却只能继续踩着猫步往前走——“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疼得钻心。
堂会在外院搭了戏台,红绸子裹着戏台柱子,挂着“福寿安康”的匾额,透着股热闹。女眷们的席位设在内院的垂花门内,隔着一层薄纱帘,既能看戏,又不会被外人看清模样,算是乔家的规矩。我侍立在五小姐身后,把相机架在三脚架上,假装调焦,实则是想让脚歇口气——脚后跟的血已经渗到了鞋面上,缎面被染成了暗红,再走下去,怕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台上正唱着《穆柯寨》,穆桂英挂帅那段,戏子的唱腔清亮,唱到“辕门外三声炮响如雷震”时,台下的军官们齐声喝彩,声音震得纱帘都晃,酒气和烟味顺着帘缝飘进来,熏得人难受。我趁他们举杯喧哗的空当,偷偷把左脚从鞋里抽了出来,让脚跟悬空——血顺着脚踝往下流,滴在裙摆上,晕开一小片红,疼得我直打颤,却也比硬生生压着舒服些。
戏唱到一半,丫鬟小桃匆匆跑了进来,手里拿着块暖手炉,在五小姐耳边低语了几句。五小姐皱了皱眉,转头对我道:“老太太叫我去后堂,商议明日去文庙上香的事,得去片刻。你在这儿守着,相机别动,别让人碰,我很快就回。”我忙点头,又把脚塞进鞋里,咬着牙站得笔直,生怕露出破绽。
她一走,我就成了“孤军”。周围的丫鬟们凑在一起,用帕子掩着嘴偷笑,有的指着我的肩膀,说我肩太宽,不像姑娘家;有的学着我走路的样子,模仿着“咯噔”的声音,笑得前仰后合。我假装专心看戏,目光却盯着戏台的柱子,在心里数着更鼓——再熬两刻钟,等五小姐回来,今天就算过关了。
可偏偏天不遂人愿。雷班头又晃了进来,这次比刚才更放肆,竟绕到纱帘后面,挨着我站定,身上的酒气混着汗腥,熏得我胃里翻江倒海。他压低了嗓子,凑到我耳边,热气喷在我脖子上,痒得人发麻:“小妞,叫啥名儿啊?跟了五小姐可惜了,不如跟哥,保你吃香的喝辣的。”我不敢开口,一开口,粗哑的嗓子就会露馅,只能摇了摇头,装出害羞的模样,往旁边挪了挪,想躲开他。
他却得寸进尺,用手肘碰了碰我的胳膊,力道不小,差点把我手里的相机碰掉:“别怕啊,哥在这府里说了算,谁也不敢欺负你。”话还没说完,外头突然传来一声锣响,戏停了,主持人高声喊道:“诸位长官,乔家备了‘步步生莲’的雅趣,请女眷们捧灯夜游,添个乐子,也沾沾喜气!”
所谓“步步生莲”,就是让女眷们提着莲花灯,绕着园子走一周。灯是玻璃罩的,里面点着蜡烛,暖黄的光映着灯上的莲花纹,倒挺好看;地上铺着红毯,红毯下藏着机关,人一踩上去,就会“噗”地弹出一朵绢花,落在脚边,意为“步步生莲”,是乔家特意准备的噱头。军官们轰然叫好,纷纷起身,目光全聚在我们身上,像饿狼盯着猎物。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又要走路!可众目睽睽之下,我只能咬牙接了丫鬟递来的莲花灯,灯柄是红木的,握着有些烫。
红毯铺在雪地上,红白相映,艳得有些刺目,像撒了一地的血。我前脚刚踩上去,“噗”的一声,一朵红绢花弹了出来,正好撞在我的鞋尖上。高跟鞋一滑,鞋跟往侧边歪了一下,我整个人往左倾斜,手里的莲花灯晃了晃,烛火差点灭了,眼看就要摔在地上。
就在这时,雷班头竟一个箭步冲了过来,伸手就要揽我的腰,嘴里还喊着:“小心!别摔着!”他的手碰到我腰的瞬间,我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像被虫子爬过,腰下意识地一扭,躲开了他的爪子,可脚却失去了重心——“咔嚓”一声脆响,鞋跟断了!
我单膝跪在红毯上,膝盖磕得生疼,莲花灯脱手滚出老远,玻璃罩摔在地上碎了,烛火灭了,一缕青烟袅袅地飘起来,混着雪味,透着股狼狈。周围先是一阵寂静,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军官们笑得前仰后合,有的拍着大腿,有的指着我,嘴里还说着荤话;连丫鬟们都忍不住弯了腰,用帕子遮着脸,却挡不住眼里的笑意。我跪在那里,脸红得能烙饼,烫得慌,却不敢抬头,生怕有人看见我突出的喉结,那可就全完了。
雷班头凑过来,假惺惺地伸手,眼里却藏着笑意:“哎呀,摔疼了吧?快让哥扶你起来,这细跟鞋就是不结实。”我脑子里那根紧绷的弦,“啪”的一声断了,右手已经摸上了旗袍侧缝里的燕子钩,指尖碰到了冰凉的铁,只要往外一抽,就能让他的掌心开个洞,让他再敢放肆。
可就在这时,一道清脆的嗓音划破了笑声,像冰锥刺破了喧闹:“都愣着干嘛?还不快扶人起来!没看见这位妹妹摔着了吗?”是五小姐。她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快步上前,一把推开雷班头,力道不小,把他推得踉跄了两步。她亲自俯身搀我,手暗暗掐了一下我的胳膊,指尖的力道在提醒我“冷静,别冲动”。我深吸一口气,借着她的力气站起身,左脚传来钻心的疼——鞋跟断了,脚背肿得把缎面撑得发亮,像块发面馒头,连站都站不稳。
五小姐扫了一眼我脚上的断鞋,笑着打圆场,语气轻松:“这鞋跟太高,本就不适合走路,倒适合挂在墙上当摆件,留着看个新鲜。”周围又是一阵笑声,刚才的尴尬化解了不少,军官们的目光也挪开了些。她趁弯腰替我拍掉裙摆上的雪,小声道:“再忍半刻,我带你回绣楼,就没事了。”我点了点头,额头的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滑,混着粉底,在狐毛坎肩上结出一条灰线,像条小蛇,难看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