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我攥着爷爷的旧手电筒,蹲在窑后墙根。月光漏下来,照见墙根有片暗红的痕迹,像血渗进土里。我用手刨开松动的砖,
当陶罐被打开的那一瞬间,一股强烈的腐臭味混合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不禁作呕。陶罐内,一块黑黢黢的红薯静静地躺在那里,它已经完全干透了,仿佛变成了一块坚硬的石头。
在红薯旁边,还有半枚银镯子,那是二姑的遗物。银镯子的内侧,清晰地刻着“招娣”两个字,这是二姑的小名。看到这半枚银镯子,我仿佛能想象出二姑曾经戴着它的模样。
而在陶罐的底部,还压着一张泛黄的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太奶奶的手笔。我小心翼翼地将纸展开,上面的字虽然有些模糊,但我还是能辨认出来:“娃他爹,我对不起招娣。这红薯是她偷的,可饿急了的娃哪懂对错?我死也不闭眼,等她来拿这半块红薯,等她骂我一句‘狠心的娘’。”
读着太奶奶留下的这些话,我的心情异常沉重。我能感受到太奶奶内心的愧疚和无奈,她对二姑的爱和思念,都在这简短的几句话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我连夜翻出爷爷的旧木箱,在箱底找到本发霉的笔记本。爷爷的字迹工整,记着:“1958年冬,娘带我去张婶家,说去寻二姑。后来只我一人回来,娘没了。再后来,我在后沟树洞找到她,怀里还抱着半块红薯。”
“1982年清明,给娘上坟,供了三个苹果。夜里听见窑里有响动,像有人挪凳子。我没敢进去。”
“2005年秋,收拾窑院,发现供桌下的米总撒成山。我想,是娘在给招娣留吃的。”
原来那些年,晾衣裳消失、米撒成山、半夜的脚步声,都是爷爷的“错觉”。他不是不怕,是不愿拆穿——太奶奶的魂儿守着半块红薯,他在守着太奶奶的念想。
二奶奶说,村里老人讲,太奶奶走时,指甲缝里全是泥,是挖红薯时蹭的。“她怨自己没护住招娣,怨自己没本事抢回公道。可招娣那丫头,早饿死在游街的路上了。”她抹了把泪,“你太奶奶不知道啊,招娣死前攥着半块红薯,说‘娘,我不饿’。”
我带着陶罐去了后沟。老槐树还在,树洞里塞满了枯枝败叶。我把红薯和银镯子摆好,又烧了沓纸钱。火光里,仿佛看见两个身影:太奶奶佝偻着背,攥着半块红薯;二姑扎着羊角辫,捧着另一个半块,笑着说“娘,我不饿”。
晨雾漫进窑院时,我把陶罐重新埋回墙根,这次没封死。又在供桌上添了盏长明灯,油是我从镇里买的,够烧一年。
后来我常回来。春天给老槐树浇水,秋天扫净窑前的落叶。有回下大雨,我赶去收晒在檐下的玉米,推开门,见供桌上的苹果被摆成了花,米缸里的米撒成小丘,像座小小的坟。
“是娘来看招娣了。”二奶奶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她知道有人懂她的疼了。”
现在窑里的响动少了。偶尔夜里有脚步声,轻得像片叶子,从窑掌走到供桌,把那半块红薯,又轻轻放回陶罐里。
我知道,那是太奶奶终于放下了。她不再等二姑骂她“狠心的娘”,只等后辈记得:在这孔老窑里,曾有两个女人,用一生的饥饿与思念,守着半块红薯的温度。
山梁上的信天游又飘起来了,调子比从前轻快些:“崖畔畔的酸枣红又红,妹妹的冤屈化作风……”
多年后,我带着自己的孩子回到窑洞。孩子好奇地在窑洞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摸摸玉米垛,一会儿看看缺脸的观音像。我跟他讲起太奶奶和二姑的故事,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夜晚,孩子蜷缩在我怀里,突然小声说:“爸爸,我听到有脚步声。”我笑着摸摸他的头:“别怕,那是太奶奶和二姑在看看咱们。”
第二天,我们在后院玩耍时,发现供桌上的苹果又被摆成了新的造型,米缸里的米也有了新的痕迹。孩子兴奋地跳起来:“爸爸,太奶奶和二姑来看我们啦!”
我望着窑洞后的老槐树,仿佛看到太奶奶和二姑的身影在树下微笑。我知道,这份跨越时空的爱与思念,会一直延续下去,守护着我们这个家,就像窑洞一直坚守在这片黄土地上一样。
多年后的一个冬天,一场罕见的大雪封了山。我带着孩子被困在了窑洞里。夜里,狂风呼啸,窑洞被吹得“呜呜”作响。孩子害怕地钻进我怀里,这时,我又听到了那熟悉的脚步声。不过这次,脚步声比以往都要急切。我紧紧搂着孩子,心却出奇地平静。突然,窑门“吱呀”一声开了,一股冷风灌了进来,但我却看到门口站着两个模糊的身影,一个是太奶奶,一个是二姑。她们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太奶奶缓缓走到我们身边,摸了摸孩子的头,那手虽感觉不到温度,却让孩子不再害怕。二姑则往炕头添了些柴,窑洞瞬间暖和了起来。风停雪住后,她们渐渐消失了。孩子望着她们离去的方向,说:“爸爸,她们真好。”我点点头,知道太奶奶和二姑会一直守护着我们,这份爱会在这窑洞里永远流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