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井底灯(2 / 2)

“上来两个。”二奶奶的眼泪滴在鞋底上,“我爹是第三个。打捞队抽干井水时,我爹抱着半盏麻纸灯,人已经傻了。他说,井底的灯不是给人照的,是给那些冤魂照回家的。他们下去时,灯灭了,冤魂找不到路,就拽着他们不让走。”

“第三个人呢?”

“捞不上来。”二奶奶攥紧鞋底,“打捞队说,井底下有个大窟窿,直通河床。第三个人,怕是被吸进河底了。”

我突然想起太姥姥的遗物。她走后,我在她枕头下翻出个木匣子,里面有叠泛黄的麻纸,还有一缕用红绳系着的头发。头发乌黑油亮,比普通姑娘的长一倍,末端打着复杂的结。

“这是你太姥姥的送灯绳。”二奶奶看见木匣子,眼泪一下涌出来,“每年送灯,她都要用自己的头发做灯芯。她说,这样冤魂认得出是她,不会缠别人。”

“那第三个人……”

“是个哑巴。”二奶奶突然说,“村里以前有个哑巴,叫狗剩,比我小两岁。五八年那会儿,他总蹲在井边玩。后来三个后生下去,他也跟着去了,没人知道他为啥要下去。”

我心里一凛。栓子的视频里,那个没五官的影子,会不会是狗剩?

腊月廿六夜里,鸡叫头遍我就醒了。二奶奶已经穿戴整齐,怀里抱着那盏备用灯:“走,去井边。”

雪停了,月亮像块冻硬的玉。老井在月光下泛着青灰,铁链上的铜锁闪着冷光。二奶奶把灯放在井沿,点燃后轻轻推下去。灯芯“滋啦”一声,黄火苗子晃了晃,竟直直沉了下去。

“暂时稳住了。”二奶奶松了口气,“你太姥姥说过,灯沉下去,说明冤魂领了路。可要是灯再浮上来……”她没再说下去。

我们往回走,路过村头破庙。庙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沙沙”的声音。我凑过去看,就见供桌上摆着十几盏麻纸灯,灯芯全燃着,火苗子绿油油的。供桌下堆着些旧衣服,有灰棉袄,有蓝布衫,还有件洗得发白的官服。

“这些是……”

“送灯人的衣服。”二奶奶声音发抖,“每年送灯,都要穿新衣服,说是给冤魂看的。可这些年,总有人丢了衣服。栓子他爷爷当年送灯,回来就少件褂子,说是被冤魂拿去穿了。”

我打了个寒颤。转身要走,就见庙墙根下有个影子,穿着灰扑扑的旧棉袄,手里提着半盏灯。和前几天夜里看见的一模一样。

“谁?”我喊了一嗓子。

影子没动。二奶奶拽着我跑,边跑边说:“是狗剩!他来找替身了!”

回到家锁上门,二奶奶在堂屋烧香,嘴里念叨:“各位爷,灯我们送了,别找小辈的麻烦……”

后半夜,我听见院外有动静。趴在窗户上看,雪地里有个影子,手里提着灯,正往老井方向走。这次我看清了,那影子的脸——还是没有五官,皮肤像泡发的馒头,滴着水。

更可怕的是,影子的脚下没有脚印。

天刚亮,栓子就跑来砸门:“不好了!老井又浮灯了!”

我们赶到时,那盏麻纸灯正漂在井沿,黄火苗子直哆嗦。二奶奶扑过去要捡,被我拦住:“别碰!”

灯突然“啪”地熄灭了。

二奶奶瘫坐在地上:“完了,灯灭了,冤魂找不到路,要祸害人了。”

村里请了个云游道士,姓张,背着个破布包袱。张道士围着井转了三圈,突然说:“这井底有东西。”

“啥东西?”

“棺材。”张道士从包袱里掏出罗盘,指针疯狂转动,“宋船工的棺材,当年没捞上来,沉在井底。棺材里有镇魂钉,钉着船老大。船老大死得冤,怨气全聚在井里,引着冤魂不走。”

“那咋办?”

“得把棺材捞上来,拔了镇魂钉。”张道士皱着眉,“可那棺材沉了几百年,井底又有淤泥……”

“我来。”二奶奶站起来,“我爹当年就是这么没的,我替他了。”

张道士摇头:“你不行,得找个八字硬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我。太姥姥说我出生时,窗外有只黑猫叫了三声,算命先生说我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克邪。

我咬咬牙:“我去。”

准备工作做了三天。张道士画了符,二奶奶给我缝了件红棉袄,说红能驱邪。栓子往麻绳上绑了铁钩,准备勾棺材。

下井那天,雪又下了。我裹着红棉袄,系着安全绳往下滑。井水刺骨,冻得我牙齿打战。手电筒的光里,井壁上全是青苔,石缝里似乎有眼睛在眨。

“到了。”张道士在上面喊。

我摸到井底,全是淤泥。铁钩碰到个硬东西,是棺材。我拼命往上拉,绳子绷得直响。突然,手电筒灭了。

黑暗里,我听见有人喊:“还我灯……”

是狗剩的声音。

我吓得手一松,棺材又沉了下去。安全绳被扯得笔直,我感觉有什么滑溜溜的东西缠上来,不是绳子,是头发——湿漉漉的,带着腐臭。

“救命!”我大喊。

上面传来二奶奶的尖叫:“娃!”

灯突然亮了。是那盏麻纸灯,悬在我头顶,黄火苗子稳稳的。缠在我身上的头发“唰”地缩了回去。

我拼尽全力拉绳子,终于被拖出了井口。

棺材没捞上来。但那天之后,井里的灯再也没浮上来。

第六章余烬

后来村里往井里填了半卡车生石灰。张道士说,生石灰能烧尽怨气,封住井底。填井那天,二奶奶往井里倒了三碗酒,烧了七沓黄纸:“各位爷,灯我们送了,路你们走好。”

二奶奶是在腊月廿八夜里走的。临终前攥着那盏备用灯,说:“终于……把灯送回去了。”

我再也没回过槐树屯。听栓子说,填井的地方长满了野蒿子,夜里能听见“沙沙”的声音,像有人在走路。

去年清明,我回了趟老家。老槐树还在,村东头的破庙塌了,老井被水泥封死,上面立了块碑,写着“禁止靠近”。

我蹲在碑前烧纸,火苗里恍惚看见太姥姥的脸:“娃,灯送回去了,你也该放下了。”

风卷着纸灰往上飞,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远处传来孩子的笑声,我抬头望去,雪地上有个影子,手里提着半盏灯,正往老井方向走。

可这次,我看清了,那影子的脸——是太姥姥年轻时的模样,扎着麻花辫,笑得很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