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在戈壁晨风中响得单调。
出嘉峪关第七日,米喇印的商队终于望见哈密绿洲的轮廓。正午日光将城墙晒成惨白色,城头黑旗上的“顺”字像一团将熄的炭火。
“比预想晚了一天。”夜不收百户韩固啐掉口中的沙土,“那群蒙古探子跟了咱们三日,昨夜才甩掉。”
米喇印没接话。他盯着哈密城东那片新起的营寨——帐篷杂乱无章,但外围壕沟挖得极深,拒马排列竟是戚继光《纪效新书》里的样式。这不是寻常流寇的手笔。
向导是个畏兀儿青年,叫阿迪力,此时低声道:“米哈尔老爷,进城后莫问李自成,要称‘大顺王’。莫直视黑旗卫的眼睛,他们是老营兵,杀过人……”
话音未落,城门处传来喝骂。
三个汉人士卒正揪着一个畏兀儿老人鞭打,因老人筐里的葡萄“交税不足”。皮鞭抽在驼背上,老者蜷在地上,怀里滚出几本回鹘文经书。
米喇印下马,捡起经书,拍了拍灰递给老人。抬头时,与鞭打者视线相撞——那是双中原农家汉子的眼睛,浑浊、凶狠,却又透着某种虚张声势的恐慌。
“看什么看?”士卒扬起鞭子。
米喇印从怀中摸出一小块碎银,塞进对方手里:“军爷辛苦,这点酒钱。”
士卒愣住,掂了掂银子,脸色稍缓:“算你识相。哪来的?”
“撒马尔罕,贩茶。”
“茶?”士卒眼睛一亮,“有砖茶没?老子三个月没喝正经茶了。”
“有二十筐,在队后。”米喇印微笑,“军爷若想要,按哈密市价八折算。”
这笔交易让商队顺利入城。韩固牵马走过瓮城时低语:“大人,刚才那兵指甲缝里都是黑泥,虎口有老茧——是使锄头的手,不是使刀的手。”
“被掳的农户,或是活不下去投军的流民。”米喇印声音平淡,“李自成麾下,这样的人怕是有上万。”
哈密街道比他记忆中萧条许多。畏兀儿店铺大多关门,开着的也都由汉兵看守。街角有处新设的粥棚,排队领粥的畏兀儿妇孺默默无声,只有铁勺刮桶底的刺啦声。
商队被安置在原哈密王府西侧的驿馆。馆吏是个山西口音的老吏,收下五两“安置费”后,话多了起来:
“米老爷来得巧,三日后王府大宴,各城伯克都到。届时大顺王要定‘西域税制’,您的茶若被选为贡品,利市十倍。”
“哦?敢问大顺王麾下,哪位大人主理商事?”
“这……”老吏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是李岩先生。那可是个能人,文书、匠作、商税都管着。就是……”他顿了顿,“就是这几日不见人影,说是病了。”
病了?米喇印面上不动声色,又递过一小锭银子:“我等商人,最怕刀兵。不知这哈密城中,哪位将军主事?”
“哎哟,那可别招惹刘宗敏将军!”老吏把银子揣进袖口,“刘将军掌刑狱,上月刚在城东刑场剐了十七个‘准噶尔探子’。要我说,多半是私仇……对了,您若想打点关系,可去匠作营找倪先生——那是李岩先生的人,好说话些。”
正说着,门外传来马蹄声。
一队黑甲骑兵停在驿馆外,为首的是个独眼将领——正是七日前在戈壁遇到的刘宗敏。他下马时甲胄铿锵作响,皮靴踏进院中,目光扫过米喇印。
“米哈尔?”独眼眯了眯,“倪先生请你匠作营一叙。”
“现在?”
“现在。”
匠作营设在王府东北角,原是一处寺院。殿中佛像已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十余座打铁炉、木工台。硝石与硫磺的气味混着汗臭,二十几个匠人正忙碌。
倪康站在一处锻炉旁,手持铁钳夹着一块烧红的铁条,见到米喇印,只微微颔首:“米老爷来了?看看这刀坯。”
他引米喇印到角落水槽前,将铁条浸入水中。“刺啦”白烟腾起时,他嘴唇微动,声音几不可闻:“李岩被软禁了。”
米喇印面色不变,从怀中掏出放大镜佯装观察刀纹:“原因?”
“他反对与准噶尔结盟,昨夜在军议上与刘宗敏争执。”倪康换了一块铁坯,“刘宗敏说‘没有蒙古马队,拿什么打叶尔羌?’李岩说‘引狼入室,自取灭亡’——这话触了李自成逆鳞。”
“李自成现在态度?”
“摇摆。他想要准噶尔的马,又怕被反噬。”倪康顿了顿,“三日后宴会,准噶尔使者会带三百骑卫进城。李岩若不在场,盟约必成。”
水槽旁有个畏兀儿学徒在磨刀,倪康突然提高音量:“这淬火水温不对!说了多少次,要用井水!”
学徒惶恐离开。倪康趁机往米喇印袖中塞入一物——是个蜡丸。
回到驿馆客房,米喇印捏碎蜡丸。里面是张字条,只有一行蝇头小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