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黄叶纷飞。石磐一路疾驰,终在九月重阳前,抵达了巍峨雄浑的北京城。但见城墙高耸如云,垛口森然;九门进出之人如过江之鲫,车马喧阗,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帝都特有的混合气息——官衙的肃穆、市井的喧嚣、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与压抑。他牵着瘦马,随着人流缓缓通过崇文门,目光所及,皆是鳞次栉比的店铺、熙熙攘攘的人群、以及不时喝道经过的官轿仪仗。这份极致的繁华,与平安县的宁静、沔阳县的朴拙截然不同,让他心生敬畏,更感自身渺小。杜明远的叮嘱言犹在耳,他不敢怠慢,寻了一处离欧阳修别院不远、看似寻常的“悦来客栈”住下,欲先安顿,再图打探。
安置妥当后,石磐顾不得梳洗风尘,即向客栈伙计打听欧阳修府上情形。那伙计见其虽是举人打扮,却无随从,神色焦虑,便压低了声音道:“客官是问欧阳山长府上?唉,您怕是来迟了……山长他……已于三日前薨了!如今府上正设灵堂,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可……也杂得很呐。”虽早有预感,然噩耗证实,仍如五雷轰顶!石磐身子一晃,勉强扶住桌角,才未跌倒。一股撕心裂肺的悲恸,夹杂着未能见恩师最后一面的无尽悔恨,瞬间淹没了了他。他挥退伙计,独坐房中,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泪水无声滑落。恩师音容笑貌,历历在目,而今竟已天人永隔!
强忍悲痛,石磐换上一身素服,决定即刻前往欧阳府吊唁。他深知,此时前往,必引人注目,然师徒情深,岂能因畏缩而失礼?恩师最后一程,无论如何,也必须去送!他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走出客栈,融入京城街道上形形色色的人流中。
欧阳府邸位于城西,此刻已是白幡高挂,哀乐低回。府门前车马簇拥,各色官员、文人墨客进进出出,有真心哀悼者,面色悲戚;亦有虚应故事、暗中观察甚至别有所图者,眼神闪烁。石磐递上名帖,那司阍见是“沔阳知县石磐”,不由得多打量了他两眼,方引他入内。灵堂设于正厅,素烛高烧,香烟缭绕,欧阳修灵位庄严肃穆。石磐跪在灵前,想起恩师昔日教诲之恩、知遇之情、举荐之德,不禁悲从中来,放声痛哭,重重磕了九个响头。其情之真,其悲之切,引得周围一些真正与欧阳修交好的故旧,也纷纷侧目,暗自点头。
正当他痛哭之际,忽觉一人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石磐抬头泪眼望去,只见眼前立着一名年约二十七八、身着青色御史常服、面容清瘦、目光锐利的年轻官员。此人眉目间依稀有些熟悉,却因官威俨然,一时不敢相认。那官员却微微一笑,低声道:“石兄,一别数载,可还认得我周文渊否?”
“文渊兄!”石磐又惊又喜,几乎失声!周文渊,乃是他在岳麓书院时最为交好的同窗之一,两人曾同室而居,同窗共读,切磋学问,指点江山,何等意气风发!不料今日竟在此地、此情此景下重逢!且看其服色,竟已是堂堂监察御史!虽知周文渊家世尚可,科名较早(中进士比石磐早一届),但数年之间,便跃居清要的御史之位,升迁之速,仍令石磐**暗暗吃惊。
周文渊将石磐引至灵堂旁一间僻静的厢房。屏退左右后,他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凝重。“石兄,你……不该此时来京啊!”周文渊开口第一句话,便让石磐心头一沉。
“文渊兄何出此言?恩师病逝,磐作为弟子,岂有不来奔丧之理?”石磐**沉声道。
周文渊叹了口气,目光扫过窗外,确认无人,方压低声音道:“兄台有所不知。欧阳山长之逝,非同小可。眼下朝中,局势诡谲,暗流汹涌。山长在日,乃清流领袖,门生故旧遍布朝野,虽能震慑各方,却也树敌不少。如今泰山其颓,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这里!你以山长得意门生身份,又是杜明远杜大人悉心栽培之人,无诏赴京,直奔欧阳府,此等举动,在有心人眼中,无异于鲜明的站队!只怕……顷刻之间,你已卷入漩涡中心矣!**”
他顿了顿,继续道:“如今朝中,大致可分三股势力。其一,便是以已故山长为代表的清流,力求革除弊政,整顿吏治,然如今群龙无首,颇有分崩离析之象。其二,是以司礼监秉笔太监曹如意为首的内宦集团,把持内廷,权势熏天,甚至能影响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其三,则是一些依附曹如意、或是首辅张居正(周文渊暗示,但未直呼其名)的朝中官员,形成一股新兴的务实派,主张变法强国,但手段…颇受清流诟病。欧阳山长在时,尚能与之周旋;如今……唉!”
周文渊盯着石磐,语气诚恳中带着警告:“兄台可知,你人还未到京城,你的名字,恐怕已摆在某些大人物的案头了。曹公公似乎对你颇有兴趣;而朝中某些与杜大人不睦者,亦可能借此机会,将你视为打击杜大人的一环。你此番前来,是福是祸,实难预料。为今之计,吊唁之后,当深居简出,静观其变,万不可轻易表态,更不可卷入任何一方!**”
石磐听罢,背后惊出一身冷汗。他虽预想京城复杂,却未料到竟险恶至此!周文渊这番话,信息量极大,既有点拨,也有试探。他为何如此清楚?他身为监察御史,又属于哪一方势力?是念及同窗之谊,真心相助?还是受人指使,前来警告乃至拉拢?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带来的并非他乡遇故知的喜悦,而是更深重的疑虑与危机感。
故友重逢于灵堂之前,忠言逆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