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嘚嘚,踏碎了官道上的晨霜。石磐策马疾驰,耳畔风声呼啸,却吹不散心头那股沉甸甸的离愁与前所未有的凝重。此番离乡,与三年前赴任沔阳截然不同。那时,他虽也有对未知的忐忑,但更多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豪情,是施展抱负、证明自我的渴望。而此刻,他怀中揣着杜明远赠予的盘缠与玉扣,袖中藏着那封报告恩师病危的急信,心中充满了对师长安危的焦灼、对京城局势的警惕,以及一份骤然加身的、关乎许多人期望的责任感。平安县,不再仅仅是他出生成长的故土,更是他力量的源泉、心灵的港湾、必须守护的根。离去,是为了不负师恩,亦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更好地归来。
他不禁回首望去,平安县的轮廓早已消失在群山之后,唯有天际那缕熟悉的炊烟,仿佛还在依依不舍地勾勒着家的方向。脑海中,杜明远临别时那深邃而忧虑的眼神、柳娘子无声拭泪的模样、小丫欲言又止的神情、李火火粗豪的叮嘱、甚至红姑那难得一见的柔和目光,一一浮现,清晰如昨。这些鲜活的面容,与沔阳县那些曾向他跪谢申冤的百姓、离任时夹道相送的身影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沉重而温暖的画卷,压在他的肩头,也烙在他的心上。他忽然深刻地体会到,“父母官”三字,并非高高在上的权力,而是脚下这片土地与生活其上的人民所赋予的千钧重担。
旅途漫漫,昼行夜宿。石磐并未因心焦而一味赶路,他牢记杜明远的嘱咐,时刻保持着警觉。他仔细观察沿途风物人情,留意官道驿站往来人等的言谈举止。越是靠近京城,他越能感受到一种无形的、迫人的气氛。驿马传递文书的频率明显加快,时常可见身着各色官服、行色匆匆的官吏;酒肆茶棚中,人们交谈的声音也压低了许多,话题往往围绕着京中的大人物、朝堂的动向。一次,他在驿站打尖,偶闻邻桌两名低级官员窃窃私语,提及“欧阳公病重”、“东宫属意”、“清流浊流之争”等语,虽语焉不详,却让石磐心头更紧。他意识到,恩师的病情,恐怕早已不再是单纯的个人健康问题,而是牵动朝局的一根敏感神经。
于是,他愈发谨慎。投宿时,尽量选择不起眼的小店;与人交谈,绝不透露真实身份与此行目的,只假称是赴京寻亲的南方士子。对随行的两名仆从,他也严加约束,命他们少言多看,遇事不可强出头。杜明远所赠银两,他分作三处妥善藏好,只取出少量作为日常开销。那枚平安扣,则贴身佩戴,冰凉的玉体贴着肌肤,时时提醒他杜伯伯的叮嘱与平安县的牵挂。
经过十余日的跋涉,雄伟的京城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那高耸的城墙、巍峨的城楼、以及城内隐约传来的喧嚣市声,构成了一幅与平安县、沔阳县截然不同的恢弘画卷。然而,面对这象征着权力与机遇的核心,石磐心中却无多少兴奋,反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与陌生感。这里,没有平安县的质朴宁静,没有沔阳县的百废待兴,有的只是一种深不可测的繁华与无处不在的等级与规则。他勒住马缰,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帝都的气息吸入肺中,细细品味其中的复杂滋味。
入得城来,但见街道宽阔,车水马龙,商铺林立,人烟稠密。达官显贵乘坐着华丽的轿辇,前呼后拥,招摇过市;文人墨客出入于酒楼茶肆,高谈阔论,意气风发;亦有贩夫走卒为生计奔波,市井小民在夹缝中求生。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极致的繁华与隐藏在角落的悲苦,形成鲜明对比,冲击着石磐的认知。他忽然想起欧阳修曾在其文章中感叹“京城居,大不易”,如今亲见,方知此言不虚。不仅生活成本高昂,更难的,是在这张由权力、人情、规则交织成的巨网中找到立锥之地,并且保全本心。
他无暇细细领略京华风物,按照杜明远事先打听到的地址,径直前往欧阳修在城中的一处僻静别院。越是接近,他的心情越是紧张。然而,当他叩响那扇略显斑驳的朱漆大门时,开门的却是一名面容憔悴、眼带泪痕的老仆。老仆打量了石磐一番,待他报上姓名,顿时老泪纵横,哽咽道:“可是……石公子?您……您怎么才来啊!老爷他……他已于三日前……驾鹤西去了!”
轰隆!仿佛晴天霹雳,在石磐头顶炸响!他浑身一僵,眼前一黑,几乎从马背上栽落!紧赶慢赶,终究……还是迟了这一步!未能见到恩师最后一面!无尽的悔恨与悲痛,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