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政督察院的牌子,是用顶好的金丝楠木做的。
黑底金字,龙飞凤舞。
就挂在三法司衙门的隔壁。
牌子刚挂上去那天,京城里不少官员都特意绕路过来,就为看它一眼。
看的人,表情各异,心思万千。
有的人是好奇。
有的人是警惕。
更多的人,是打心底里往外冒寒气。
这个新衙门,像一把无形的剑,悬在所有人的乌纱帽顶上。
最要命的是,剑柄还握在皇帝自己手里。
而这把剑的“剑鞘”与“锋刃”——石砚,正坐在督察院那间宽敞却空旷的正堂里。
他面对着堆积如山的文书,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
督察院的架子是搭起来了。
皇帝亲任督察长,他这个副督察长兼司正,名义上的二把手。
可皇帝日理万机,这偌大的摊子,从招揽人手到厘定规矩,全都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
首先是人。
想进督察院的人,队伍能从宣武门直接排到朝阳门去。
可石砚心里清楚,这乌泱泱的人群里,九成九都是各方势力派来掺沙子的。
有的是想进来镀层金,混个履历。
有的是想进来当眼线,通风报信。
真正能用、敢用的人,凤毛麟角。
其次是规矩。
林太傅给了大方向,但具体的办案流程、保密条例、人员纪律,都需要他一个字一个字地抠出来,写成章程。
这东西,但凡错一个字,将来都可能酿成滔天大祸。
最让他头疼的,还是来自同僚的排挤。
三法司与他仅一墙之隔,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
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那帮官员们,见了他,却都跟见了瘟神一样。
要么老远就绕着走。
要么皮笑肉不笑地拱拱手,丢下一句“石大人公务繁忙”,便再无二话。
他们把他,把整个督察院,都当成了敌人。
这天下午,石砚正对着一份拟定的《督察御史行为准则》删删改改,一个轻浮的声音从门口飘了进来。
“哟,石大人,这是在写什么呢?”
“给兄弟们画圈设套的新规矩吗?”
声音里带着不加掩饰的嘲弄。
石砚抬头,只见刑部侍郎张弛,正领着几个郎中,懒洋洋地倚在门口,满脸戏谑地打量着他。
张弛是老牌京官,资历深,人脉广,骨子里就瞧不上石砚这种靠着新法,像坐火箭一样蹿升起来的“新贵”。
尤其是督察院的设立,直接分走了本属于都察院和刑部的监察、侦办之权,更让他心里窝火。
石砚放下笔,脸色依旧平静。
“张侍郎说笑了。”
“无规矩不成方圆,督察院乃天子耳目,行事更需谨慎。”
“谨慎?我看是心虚吧!”
张弛旁边一个刑部主事,阴阳怪气地接了话。
“听说石大人去苏州,用的可是逛青楼、进赌场的法子,这种‘谨慎’的查案方式,我等粗人还真是学不来。”
“改明儿个,是不是我们刑部抓贼,也得先去贼窝里拜个把子,称兄道弟一番?”
一阵哄笑声响起,刺耳又放肆。
他们不敢直接攻觌黛玉和皇帝,便将所有的恶意,都倾泻到了石砚这个具体的执行人身上。
石砚的脸色冷了下来。
他可以忍受孤独,可以忍受辛劳,但他不能忍受这群人如此曲解、侮辱他为之奋斗的事业。
“诸位若对督察院的办案方式有异议,大可上书弹劾。”
“在门口说这些风凉话,是何道理?”
“弹劾?我们哪敢弹劾手握‘特别调查令’的石大人?”
张弛冷笑一声,踱步上前,用手里的扇子,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石砚桌上的文书。
“我们只是好奇,靠着一个泼皮无赖当探子,查出来的案子,能有多干净?”
“别到时候,案子没查清,自己先惹得一身骚。”
他声音一顿,鄙夷之色溢于言表。
“那薛蟠是什么人?京城里谁不知道?一个打死了人靠钱摆平的货色!石大人与这种人为伍,就不怕脏了自己的清名?”
“清名?”
石砚猛地站起身,目光直视张弛,身形笔直如松。
“我辈为官,求的是天理昭彰,国法清明!”
“若为了些许虚名,便对奸邪之徒束手无策,任由其侵蚀国本,鱼肉百姓,那才是最大的耻辱!”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
张弛被他这番话顶得一滞,脸色瞬间变得有些难看。
他没想到,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年轻人,竟有如此锋芒。
“好!说得好!”
他怒极反笑,连连拍手。
“伶牙俐齿!不愧是林太傅教出来的好学生!”
“我倒要看看,你们这‘督察院’,除了会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还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满堂的尴尬和石砚那张冷峻的脸。
夕阳西下,余晖将石砚的身影拉得很长。
他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官署里,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深的无力。
苏州的案子,看似赢了。
但那只是点对点的胜利。
回到京城这个巨大的权力漩涡中心,他才发现,真正的战场,在这里。
他要面对的,不再是一个贪婪的知府,而是一整个盘根错节、同气连枝的官僚体系。
他们用“体面”做武器,用“王道”当借口,将一切不符合他们规则的手段,都打成“歪门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