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排挤他,孤立他,等着看他的笑话。
就在石砚心绪烦乱之际,一个胖大的身影,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走了进来。
正是刚领了新差事,春风得意的薛蟠。
他今天换上了一身便服,手里还拎着一个食盒。
“石兄,忙着呢?我让家里厨房做了几样精致小菜,德月楼的烧鸡,咱哥俩喝一杯?”
看到薛蟠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石砚心里的火气“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他想起刚才张弛那番话,刺耳,却又并非全无道理。
自己坚守的信念,却要和一个声名狼藉的纨绔子捆绑在一起。
这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憋屈。
“我没空。”石砚的声音冷得像冰。
薛蟠一愣,他还是第一次见到石砚这副模样。
在他印象里,这位“账房先生”永远都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
“咋了这是?谁惹咱们石大青天了?”
薛蟠把食盒往桌上一放,自顾自地打开,顿时香气四溢。
“天大的事,也得先填饱肚子不是?来来来,尝尝这个,水晶肴肉,入口即化。”
石砚看着他那副浑不在意的模样,胸口一阵起伏,终于没能忍住。
“薛蟠!”
他几乎是低吼出声。
“你知不知道,因为你,因为你在苏州的那些行径,整个督察院现在都成了同僚眼中的笑话!”
“他们说我们是‘无赖衙门’,说我与你这种人为伍,是自甘堕落!你懂不懂?!”
薛蟠脸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
他拿起筷子的手停在半空,看着石砚涨红的脸,沉默了片刻。
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冷到了冰点。
过了许久,薛蟠才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烧鸡,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
“笑话?”
他含糊不清地说道。
“他们笑话咱们,是因为咱们把他们怕得要死的事情,给办成了。”
他咽下嘴里的鸡肉,抬起眼。
平日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浑浊和迷茫的眼睛里,此刻却透着一股异样的清明。
“石兄,你是读圣贤书的君子,爱惜羽毛,我懂。”
“可我这种人,从小就是烂泥里打滚的,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骂我无赖也好,泼皮也罢,我认。”
“可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太傅和皇上,偏偏要用我这个‘无赖’?”
石砚愣住了。
“因为对付那些不讲规矩的家伙,就得用不讲规矩的法子。”
薛蟠又夹了一块肴肉。
“你跟他们讲道理,他们跟你耍流氓。你跟他们耍流氓,他们又回过头来跟你讲体面、讲祖宗家法。”
“他们那套‘体面’,就是个壳。专门用来保护自己,攻击别人的。”
“你跟他们辩经,一辈子都辩不完。”
“只有像我这样,上去一榔头,把他们的龟壳砸碎了,你才有机会跟他们讲真正的道理。”
他指了指石砚桌上的文书。
“你定的这些规矩,好不好?当然好。可要是连案子都查不下去,坏人都抓不到,你这些规“矩给谁看?给墙看吗?”
“太傅让我当这个‘巡查使’,不是让我来附庸风雅的。”
“就是让我继续当那根搅屎棍。”
“把水搅浑了,那些藏在底下的王八、烂虾,才会一个个自己浮上来。”
薛蟠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脸上泛起一层红光。
“石兄,我知道你心里憋屈,觉得跟我这种人共事,跌了份子。”
“可你想想那些差点被逼死的蚕农,想想那个写信的老画师。”
“跟救他们的命比起来,咱们这点虚名,算个屁?”
石砚彻底怔住了。
他看着眼前的薛蟠,仿佛第一天认识他。
这个粗鄙、鲁莽、胸无点墨的纨绔子,此刻说出的话,却比任何圣贤文章都更加振聋发聩。
是啊,自己到底在纠结什么?
是自己的清誉,还是百姓的公道?
当他执着于“手段”是否光明正大时,是不是已经忘了自己最初的目的?
张弛之流的嘲讽,与其说是攻击他,不如说是他们对自己无法掌控的新秩序的恐惧。
他们害怕的,不是薛蟠这个“无赖”。
而是薛蟠所代表的那种,能够击穿他们虚伪“体面”的,不按常理出牌的力量。
想到这里,石砚胸中的那股郁结之气,豁然开朗。
他走过去,从薛蟠手里拿过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
“你说的对。”
他端起酒杯,对着薛蟠,郑重其事地说道:“是我着相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滑入喉咙,像一团火,烧掉了他心中所有的迷茫和委屈。
“这杯酒,我敬你。”
石砚看着薛蟠,目光前所未有的清亮。
“也敬我们将来,要一起砸碎的那些龟壳。”
薛蟠咧开嘴,笑了,露出一口被酒肉熏得微黄的牙。
“这就对了嘛!”
他重重地拍了拍石砚的肩膀。
“来,吃肉!吃饱了,才有力气去干那些不体面的活儿!”
窗外,夜幕已经降临。
督察院的灯火,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两个身份、性格、背景截然不同的人,在这间简陋的官署里,第一次达成了真正的和解与默契。
他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负责制定规则,一个负责打破规则。
他们将成为新皇手中,最奇特,也最锋利的一对刀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