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甄士隐的审判,是一场席卷大周的风暴。
风暴过处,旧的堤坝被冲垮,露出了底下湿润而充满生机的土壤。
金陵城南,张记布庄。
学徒小六子,一个才将将十五岁的少年,正死死捏着一张被汗浸得发软的《明月日报》。
他堵在了掌柜的面前,这是他鼓起了这辈子所有勇气的举动。
“掌柜的……”
他的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报纸……报纸上那个《权利法案》第二条……说,说拖欠工钱,是犯法的!”
人过中年的张掌柜三角眼一横,那句刻在骨子里的“小兔崽子”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他看到了少年手里那张报纸。
更看到了报纸上,“甄士隐”三个字旁边那触目惊心的判决——劳动改造十年。
一个名满江南的大人物,就因为几篇文章,被一个织工告倒了。
告倒他的,就是少年嘴里那个《权利-法案》。
“我……我不是闹事。”
小六子见掌柜没发火,胆气又壮了一分,话也说得利索了些。
“我娘病了,等钱抓药。我那攒了三年的五十文月钱……您看,能不能先给我结了?”
张掌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他看着少年那双因为恐惧和期盼而亮得吓人的眼睛,心里那本账飞快地算着。
是像往常一样一顿臭骂加两个耳光,还是……
他想起了衙门口新挂的牌子,“律法审议司”。
想起了被拖走的甄士隐那张灰败的脸。
最后,他脸上堆起一层僵硬的肉,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瞧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还能断了你的?”
他朝后院喊了一嗓子。
“账房!给小六子支二两银子!算我提前预支的!”
当那两块沉甸甸的碎银子落到手里时,小六子的身体还在抖。
他几乎拿不稳。
他没说什么谢谢,只是用尽全力,对着张掌柜深深鞠了一躬,而后像只兔子一样转身跑了。
张掌柜看着他消失的背影,许久,才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他娘的。”
“世道,真变了。”
这样的变化,不止一处。
城西的李屠夫喝醉了,照旧把婆娘打得鬼哭狼嚎。
第二天他宿醉未醒,家门就被人一脚踹开。
两个衙役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张盖着官印的文书。
“人身保护令。”
“《权利法案》第一条,公民人身尊严不可侵犯。李屠户,跟我们走一趟。”
李屠夫彻底傻了。
婆娘敢告官?
衙门……还真他娘的管了?!
他被带走,关了三天。每日除了喝稀粥,就是跟着一个识字先生,一遍遍念诵那该死的《权利法案》。
三天后,当他走出衙门,看到自家婆娘站在门口时,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别的东西。
那东西,叫畏惧。
新法,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无数底层人心中从未敢想过的门。
衙门外的“明月信箱”,一夜之间,从一个装饰品,变成了全城最繁忙的地方。
信件雪花一样涌入。
有真正切肤之痛的申诉,自然也夹杂着无数令人啼笑皆非的狂想。
“禀告青天大老爷,城东王麻子家的鸡,吃了我家菜地里的白菜,严重侵犯了我家白菜的‘财产尊严’,请求严惩!”
“恳请朝廷立法,规定每人每日如厕时间不得超过一炷香,以节约茅厕资源。”
“我就是想试试这信箱是不是真的,大人您要是收到了,就当我给您请安了。”
新设的“律法审议司”里,那些刚上任的年轻官员们,被这些信件淹没,忙得脚不沾地,却又不敢有丝毫轻慢。
因为林太傅有令:每一封信,都代表一个声音。哪怕是噪音,也要听完,并且归档。
这股自下而上的浪潮,自然也以最快的速度,涌入了京城。
只是在某些地方,它激起的不是喜悦,而是刺骨的寒意。
京郊,一座看似寻常的别院。
院内,几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围坐,空气压抑。
为首的,正是致仕多年的前内阁大学士,黄佑德。
他年近七旬,身形清瘦,端坐如松,手中摩挲着两颗光滑的玉胆,一双老眼半开半阖,不见一丝光亮,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