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是不理解!”
阿四脖子一梗,竟是寸步不让地顶了回去。
“俺就想请教甄老爷!”
“你的‘国之大道’,是让国里的百姓都成饿柎吗?”
“你的‘民之风骨’,就是让当爹的眼睁睁看着娃饿死,还得抱着诗集说‘我很有尊严’吗?!”
“你……你强词夺理!”
甄士隐气血翻涌。
他发现,自己那套引经据典、逻辑缜密的学问,在阿四这种泥地里打滚的质问面前,完全失去了落点。
秀才遇到兵。
何况,这个“兵”的身后,站着千千万万个感同身受的“兵”。
这时,陪审席上的王铁锤开口了,嗓门洪亮如钟:“甄先生,俺是个打铁的,嘴笨。俺就问一句,你文章里说,‘当效率压倒了优雅’,让你很痛心。”
“可俺们打铁,要是讲‘优雅’,一锤子下去,还得先想个好看的姿势,那这锄头还打不打了?”
“庄稼人还种不种地了?”
“你吃的米,穿的衣,哪样不是我们这些不‘优雅’的人,一锤子一锄头干出来的?”
另一侧,女先生李秀英也柔声开口。
“甄先生,您在文中哀叹‘诗歌’的失落。”
“可我们女子识字班里,那些刚刚学会写自己名字的姐妹,她们写的家信,她们在账本上记下的第一笔收入……”
“在我看来,那就是这个时代最动人的诗篇。”
“诗歌,从来不只在文人墨客的书房里,它更在人间烟火的寻常生活中。”
“您之所以觉得它失落了,会不会是……您的眼睛,从来没有真正看过我们呢?”
一个又一个问题。
像一把把朴实无华的锤子,敲在甄士隐那套华丽而空洞的理论外壳上。
他引以为傲的“道”,在现实面前,被砸得千疮百孔。
他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语言困境。
他不能反驳。
他一开口,无论说什么,都会立刻坐实他“脱离民众、不食人间烟火”的罪名。
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学问的无力。
最后,主审官宋毅开口了。
他没有做任何道德评判,只是冷冷举起了那份《大周子民权利法案》。
“被告甄士隐,你以笔为器,公开发表贬低、侮辱劳动人民人格尊严的言论,激化社会矛盾,影响极其恶劣。”
“根据《大周子民权利法案》第一条:‘凡大周子民,其个人尊严受律法保护’。”
“你的行为,已构成对原告阿四,及千万劳动者的人格侵犯。”
宋毅的目光变得锐利。
“同时,你利用逆王忠顺提供的资金,刊印书籍,鼓吹分裂思想,阻碍新政,动摇国本。根据第九条,‘凡大周子民,皆有对朝廷政令提出建议之权利’,但此权利,不得以危害国家统一与社会安定为前提。”
“你的行为,已超出‘建议’范畴,构成‘煽动罪’。”
宋毅停顿了一下,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所有人的耳朵里。
“经律法审议司及人民陪审团合议,现判决如下:”
“一,被告甄士隐,须在《明月日报》头版,连续三日刊登道歉信,向以阿四为代表的全体劳动人民,公开道歉。”
“二,没收其全部非法所得,永久查封其‘南山书局’。”
“三,判处被告甄士-隐,劳动改造十年。发配北方边境,参与‘北境大开发’计划,与工、农、兵同吃同住同劳动,以切身体会,重塑思想。”
判决一出,全场死寂。
随即,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与掌声,冲天而起。
“好!”
“就该让他去地里刨食!看他还怎么写那些屁话!”
“林太傅英明!新法万岁!”
甄士隐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他脑中只剩下两个字。
诛心。
林黛玉没有杀他,甚至没有把他关进大牢。
她用一种比死亡更残酷的方式,彻底摧毁了他身为文人的一切。
公开道歉,是对他精神的凌迟。
劳动改造,是对他身份的践踏。
她要他用整整十年,去亲身验证,究竟是他的“诗歌”重要,还是百姓的“面包”更重要。
当甄士隐被法警拖下审判台时,他涣散的目光,恰好对上了台下阿四的脸。
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没有胜利的狂喜,没有报复的快感。
只有一种复杂的,近乎怜悯的情绪。
那一刻,甄士隐忽然间,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他不是输给了林黛玉。
也不是输给了这份新法。
他输给了阿四。
输给了千千万万个他曾经鄙夷、无视,却构成了这个世界根基的普通人。
他输给了这个他拼命想要挽留,却早已奔流不息的新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