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十三)
第一片梧桐叶飘落的时候,三伯父能下地走动了。病去如抽丝,他的脚步不复从前的稳健,需要时不时扶着墙,或是拄着那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洪水在村庄的肌体上留下了深深的刻痕——倒塌的鸡舍、淤塞的沟渠、部分被冲毁的田埂,以及几棵终究没能救活的老果树。但它们也在人心的土壤里,犁出了一道新的沟壑,让某些种子得以更深地埋下。
恢复重建的工作井然有序。这一次,建军在制定每一项计划前,都会习惯性地先问过三伯父和“顾问团”的意见。
“爸,您看这段河堤,用水泥加固是不是更牢靠?”
“水泥是硬气,可不透气,坏了难修。”三伯父眯着眼打量,“我看,还是用老法子,石块打底,糯米灰浆勾缝,再多种些固土的芦苇和柳树,活的根,比死的水泥更懂怎么跟水打交道。”
建军沉吟片刻,点头:“好,就按您说的办。”
这种商量,不再是形式上的尊重,而是真正认识到不同知识体系的价值。年轻人负责测量、绘图、联系建材;老人们则凭经验选定石材、指导施工细节。效率或许慢了些,却让人心里格外踏实。
秋分前后,一个更大的机遇,伴随着省里的文件悄然降临——“乡村振兴重点示范村”评选。若能入选,将获得持续的政策倾斜和可观的资金注入。整个县城都为之躁动起来。
李家庄自然不愿错过。建军和张强连续熬了几个通夜,准备了一份厚达几十页的申报材料,图文并茂,数据翔实,从产业发展规划到文化保护方案,从经济效益预估到生态循环模式,堪称一份完美的商业计划书。
材料递交前,建军信心满满地拿到三伯父面前:“爸,您看看,这回咱们希望很大!”
三伯父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翻得很慢。他看着那些精美的图表、专业的术语,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末了,他放下材料,看着儿子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眼睛,问了一句:
“这上面,写了咱们为啥要给王老憨垫药费吗?写了咱们为啥宁可少赚钱也不把地租给化工厂吗?写了发大水时,为啥全村人拼了命也要保住那棵老槐树吗?”
建军愣住了。
“这些东西,纸上写不出来,”三伯父的声音平缓而深沉,“可我觉得,上面想看的,恐怕不只是咱们能赚多少钱,能吸引多少游客。他们更想看的,是咱们这村子,是不是真的‘活’着,人心是不是还‘热’着,这根脉,是不是真的有‘魂’。”
一语惊醒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