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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陪读的日子里(六)(217)(2 / 2)

缓刑?四年?

这意味着,那个如同噩梦般的女人,那个毁了他半生心血、差点毁了他儿女的女人,很快,就要像一个甩不掉的幽灵,重新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了。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涌上喉咙。他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冰冷彻骨的漠然。他走到窗边,窗外是灰蒙蒙的城市天空和密密麻麻、毫无生气的鸽子笼般的楼房。他摸出烟盒,抖出一根烟点上。劣质烟草辛辣的味道呛得他咳嗽了几声,烟雾缭绕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望着窗外那片巨大的、钢筋水泥构成的丛林,眼神空洞而苍凉。

张丽华出狱那天,天气阴沉得厉害,像一块巨大的、肮脏的抹布压在头顶。没有亲人来接,没有朋友问候。她穿着入狱时那套早已洗得发白、散发着消毒水和霉味的旧衣服,拎着一个薄薄的、几乎空无一物的透明塑料袋,茫然地走出了看守所那扇沉重的铁门。

外面的世界既熟悉又陌生。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她站在路边,像一个误入繁华世界的乞丐,手足无措。风吹过她枯草般干涩花白的头发,带来初冬的寒意,让她单薄的身体瑟瑟发抖。额头上那道被李建军当街踹倒留下的浅疤,在灰暗的天光下隐隐可见。

她不知道该去哪里。那个曾经的家,早已不属于她。李建军和儿女的住处,她更是连靠近的勇气都没有。巨大的茫然和空虚感攫住了她。她漫无目的地走着,脚步虚浮。不知不觉,她走到了城市边缘一片巨大的垃圾处理站附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腐烂和化学品的混合气味。

几个穿着破旧棉袄、戴着脏污手套的人影正在巨大的垃圾山下忙碌着,用铁钩翻捡着各种可以卖钱的废品。塑料瓶、硬纸板、破铜烂铁……他们佝偻着背,动作麻木而熟练。

张丽华远远地看着。胃里传来一阵剧烈的、熟悉的绞痛——饥饿。她下意识地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目光落在了垃圾山边缘,一个被丢弃的、散发着酸臭的白色泡沫饭盒上,几根沾着油污的面条粘在盒盖上。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残存的一丝羞耻。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脚步踉跄地走了过去。她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见无人注意,迅速蹲下身,伸出枯瘦、指甲缝里嵌着黑泥的手,一把抓起那个泡沫饭盒,也顾不上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和油污,用手指抠起那几根冰凉油腻的面条,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粗糙的面条刮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阵钝痛,但她毫不在意,只求填满那火烧火燎的胃。

几口冰冷的残羹冷炙下肚,饥饿感稍稍缓解。她抬起头,目光再次投向那些在垃圾山里翻找的拾荒者。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正费力地拖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面塞满了塑料瓶。

活下去……张丽华混沌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她需要钱,需要食物,需要一个能遮风挡雨的角落。她咬了咬牙,丢掉那个空饭盒,学着那些拾荒者的样子,在垃圾堆边缘小心翼翼地翻找起来。肮脏的污水浸湿了她破旧的鞋袜,刺鼻的气味熏得她头晕眼花。她强忍着恶心,用颤抖的手捡起一个压扁的矿泉水瓶,又发现半块沾满灰尘、早已发硬的面包。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面包塞进了口袋里。

就在这时,一阵风吹过,卷起垃圾堆边缘几张被丢弃的旧报纸。其中一张报纸的一角,被风吹得翻了过来。张丽华的目光无意中扫过那版面——

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印在报纸上。照片里,一个穿着朴素、扎着马尾辫的女生,正站在讲台上,似乎在发言。照片旁边是一行小字标题:“xx大学举办优秀学生代表经验分享会”。

照片上的女生,眉眼依稀可辨,是李薇!是她的女儿!

张丽华浑身剧震,像被一道电流击中!她猛地扑过去,不顾脏污,一把抓住了那张被风吹得打转的报纸!她颤抖着双手,将那版报纸死死按在膝盖上,浑浊的眼睛瞪得溜圆,贪婪地、近乎疯狂地辨认着那张小小的照片和旁边模糊不清的文字。

是薇薇!真的是薇薇!她在大学里……她成了优秀学生代表?她……她过得……看起来很好?

一股难以言喻的、极其复杂的情感瞬间冲垮了张丽华麻木的心防。有震惊,有茫然,有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类似欣慰的东西?但更多的,是铺天盖地的、冰冷刺骨的羞耻和悔恨!像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心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看着照片里女儿那虽然模糊却透着光亮的眼神,再低头看看自己枯瘦肮脏、沾满垃圾污垢的手,看看身上散发着恶臭的破旧衣服……巨大的反差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天灵盖上!

“啊……啊……”她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呜咽,像一只濒死的野兽。眼泪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着脸上的污垢,冲刷出两道肮脏的泪痕。那不是感动,那是被命运和自己亲手酿造的人生苦酒呛出的、绝望的泪水。

她死死攥着那张印着女儿照片的报纸,仿佛那是溺水者唯一的浮木。指甲深深掐进了粗糙的纸面,将那小小的照片边缘都捏得皱起、变形。她佝偻着身体,肩膀剧烈地耸动,无声地恸哭在堆满城市污秽的巨大垃圾场边缘。寒风卷着废纸屑和塑料袋,在她身边打着旋儿飞舞。她佝偻的身影在巨大的垃圾山映衬下,渺小得如同蝼蚁,被浓重的、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阴影彻底吞噬。只有那张被她死死攥在脏污手中的报纸,像一面讽刺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