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柱……今天……该谁了?”
“下一个……是谁呢……”
我快要被逼疯了。我开始拒绝回屋睡觉,宁愿在堂屋的椅子上蜷缩一夜。我爹看着我日益憔悴的脸色和眼底浓重的青黑,几次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地给我又多加了几个护身符,晚上睡觉前,在门口和窗户
然而,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
那是陈冬青头七后的第三天。早上起来,我觉得左手掌心有些发痒,抬手一看,整个人如遭雷击,瞬间僵在原地。
在我的左手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道痕迹。
那不是伤口,不是划痕,更像是一种……从皮肤底下透出来的颜色。一道暗红色的,细长的线。像是指甲划出来的,又像是一道用朱砂画上去、却渗进了皮肉里的符。不疼,也不痒,就那么突兀地横在掌心的生命线旁边,颜色殷红,触目惊心。
我用力去搓,用清水冲洗,甚至找了块粗糙的石头去磨,那红痕没有丝毫变化,仿佛它天生就长在那里,是我掌纹的一部分。
这是什么东西?什么时候出现的?我盯着那道红痕,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昨晚……昨晚似乎并没有听到陈冬青的声音,我还庆幸自己终于能睡个好觉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和哭喊声,方向是村西头。我心头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我。我冲出院子,跟着慌乱的人群跑到村西。
是村西头的王老憨。他被人发现倒在自家后院,身子都硬了。据最早发现的人说,死状很蹊跷,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大张着,脸上凝固着极度的惊恐,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比可怕的东西。脖子上有一圈淡淡的青黑色淤痕,不像是被人掐的,倒像是被什么细细的绳子勒过,可现场什么也没找到。
村里人议论纷纷,有说是突发急病,有说是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也有老人偷偷嘀咕,说是撞了邪,惹了不干净的东西。
我站在人群外围,看着王老憨的家人哭天抢地,看着邻里们帮忙收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王老憨……他前几天还好好的,身体硬朗得很,怎么突然就……
我下意识地摊开自己的左手。
掌心那道暗红色的痕迹,在阳光下,显得愈发刺眼。
一个荒谬而恐怖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我的脑海:这道红痕,和王老憨的死……有没有关系?
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浑身冰冷,如坠冰窟。
恐慌像是瘟疫,一旦开始,就难以遏制。
王老憨的死,仿佛只是一个开端。
接下来的日子,那道催命符般的询问,依旧会在我不经意间响起,阴魂不散。而每一次那声音出现后不久,最多不超过一天,村里必定会死一个人。死法各异,有失足落水的,有夜里起夜莫名其妙摔死的,还有像是王老憨一样,无明显外伤却面露极度惊恐死在家中的。唯一的共同点是,都死得突兀,透着邪性。
而我的左手掌心,随着每一次死亡的发生,都会相应地多出一道新的红痕。
一道,两道,三道……
当掌心出现第四道红痕时,村里已经彻底被一种无声的恐怖笼罩了。白天也家家门户紧闭,人们脸上失去了笑容,眼神里充满了猜疑和恐惧。相互之间的走动几乎绝迹,偶尔在田里碰见,也是匆匆低头走过,不敢多交谈一句。连狗都不怎么叫了,整个村子死气沉沉。
关于我的流言,也开始悄悄流传。有人注意到我日益诡异的举止,有人隐约将死亡的发生与我和陈冬青那晚的“招魂”联系起来。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不再是看熟悉的邻里后生,而是带着恐惧、疏离,甚至……一丝隐藏的怨恨。仿佛我才是带来这一切灾祸的源头。
我爹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变得更加沉默,烟抽得更凶了。他试图去找过村里仅存的一位懂得些法事、年纪最大的三叔公。可三叔公听完我爹的讲述,只是闭着眼睛一个劲地摇头,枯瘦的手摆得像风中的落叶,嘴里反复念叨着:“应了魂,索命债,拦不住,拦不住啊……这是冬青那娃心里有怨气,借着铁柱那声喊回来了,他要找替身,要拉人下去陪他……掌心现痕,是记号,也是催命符啊……”
希望破灭,我爹仿佛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背佝偻得更厉害了。
而我,已经濒临崩溃。掌心的红痕像是一道道烧红的烙铁,烫得我坐立不安。我害怕听到任何突如其来的声音,害怕独处,更害怕摊开自己的手掌。我开始出现幻觉,总觉得陈冬青就站在我身后,或者蹲在某个角落里,用那双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有时候照镜子,我会恍惚觉得镜子里的人不是我,脸色青白,眼神呆滞,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诡异的、不属于我的冷笑。
我试过逃跑。在掌心出现第五道红痕的那个下午,我再也受不了这种无时无刻的折磨,趁着天色还早,发疯似的朝村外跑去。我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远远地逃开。
可诡异的事情发生了。我们村通往外界的路并不复杂,就一条主路,几条岔道。可我那天绕着绕着,发现自己总是在村子附近打转。明明是朝着出村的方向跑,跑着跑着,一抬头,却又看到了村口那棵熟悉的老槐树。太阳飞快地落山,天色暗了下来,四周的景物变得模糊而扭曲,风声里似乎夹杂着若有若无的、阴冷的笑声。
我又累又怕,瘫坐在路边,绝望地意识到——我根本逃不掉。有什么东西,或者说,陈冬青,他不让我走。
我只能回到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像个等待最终审判的死囚,麻木地数着掌心的红痕,等待着下一次死亡的降临,等待着那索命的声音再次响起。
第六道红痕出现时,死的是邻村一个过来走亲戚、当晚没能及时回去的妇人。消息传来时,我正在吃饭,手里的碗“啪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我看着掌心那六道如同诅咒印记般的红痕,它们像六只血红的眼睛,嘲弄地看着我。
下一个……会是谁?
最终,会轮到我吗?
“今天……轮到谁了?”
那空洞阴冷的声音,又一次在黄昏时分,从我家那根黑黢黢的房梁上飘了下来。
我蜷缩在堂屋的角落里,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没用,一点用都没有。那声音不是通过耳朵传来的,它直接响在我的脑海里,响在我的骨髓里。
第二天,天色灰蒙蒙的,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更给死寂的村子添了几分阴森。快到晌午的时候,外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哭声和喧哗。我的心猛地一沉,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冰冷预感再次攫紧了我的心脏。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摊开了自己的左手。
掌心上,原本六道清晰的红痕旁边,第七道暗红色的印记,如同一条刚刚苏醒的毒蛇,悄无声息地浮现了出来。它的颜色比前六道都要深,红得发黑,带着一种不祥的黏腻感。
又死了一个。
是谁?
恐惧和一种扭曲的好奇驱使着我,我像一具行尸走肉,踉踉跄跄地走出家门,循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村中央那口废弃了有些年头的古井旁边,已经围了一些人。哭声是从井里传来的?不,是围在井边的人在哭。死的是住在井边不远处的孙寡妇,她唯一的儿子,那个才八岁、虎头虎脑的小名叫石头的小子。
据最早发现的人说,孙寡妇早上醒来就没看见儿子,屋里屋外找遍了都没有,最后在古井旁边发现了孩子一只掉落的鞋子。井口原本盖着的石板不知被谁挪开了一道缝隙。人们费了好大劲,才用长竹竿和钩子,从幽深的井水里把石头小小的、湿透了的身体捞了上来。早就没气了。
孙寡妇哭得撕心裂肺,几次昏死过去,被旁边的人掐着人中救醒,醒来又继续哭,声音已经嘶哑得不成调子。周围的人无不落泪,脸上除了悲伤,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连这么小的孩子都不放过……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石头那小小的、被井水泡得发白的尸体,看着他紧闭的双眼和青紫色的嘴唇,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还那么小……陈冬青,你连孩子都不放过吗?!
一股巨大的悲愤和难以言喻的恐惧淹没了我。是我,都是因为我!如果不是我那晚愚蠢的举动,石头不会死,王老憨不会死,那些人都不会死!我就是个灾星!是我把陈冬青这个恶魔招了回来!
强烈的负罪感和濒临崩溃的神经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下意识地后退,想要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地方。脚下一个趔趄,我退到了古井的井边沿。
井口那股常年不见天日而产生的、阴寒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井壁上青苔和水锈的味道,还有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
鬼使神差地,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或许是绝望到了极点,反而生出一种想要看清真相的疯狂。我扶着冰冷的、湿滑的井沿,猛地向前探出了身子,低头朝着那幽深的井口里望去。
井水幽暗,像一块深色的墨玉,映不出天空灰蒙蒙的颜色。水面因为刚刚的打捞,还荡漾着一圈圈细微的涟漪。
然后,在那晃动的、模糊的水面倒影里,我看到了。
看到了我自己的脸,一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变形的脸。
但不止是我。
在我的肩膀上,确切地说,是紧贴着我的后背,骑着一个“人”。
他浑身湿漉漉的,黑色的头发紧贴在惨白的头皮和额头上,不断地往下滴着浑浊的水珠。身上穿着下葬时那件廉价的、蓝色的寿衣,此刻也完全被井水浸透,颜色变得深一块浅一块,紧紧黏在瘦削的身体上。他的手臂,如同枯瘦的藤蔓,正从后面死死地搂着我的脖子,下巴亲昵地、却又无比沉重地搁在我的左边肩窝。
是陈冬青。
倒影里的陈冬青,那张脸浮肿发青,嘴唇是乌紫色的,嘴角却向上咧开着一个极其僵硬而诡异的弧度,像是在笑。最恐怖的是他的眼睛,没有瞳孔,只有一片浑浊的死白色,正直勾勾地“看”着水面,或者说,透过水面,正“看”着探头望向井里的我!
而就在这时,一股冰冷、带着井底淤泥腐朽气息的吹息,极其清晰地,拂过了我暴露在空气中的后颈皮肤。
井面倒影里,陈冬青那张浮肿青白的脸上,僵硬的嘴角,似乎咧得更开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