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每年都要给河神献祭一个新娘。
去年是我姐姐,今年抽中了我。
我被迫穿上红嫁衣,在唢呐声中被沉入河底。
黑暗中,我看见去年那些新娘们都站在河底。
她们皮肤泡得惨白,眼角流着血泪。
最可怕的是,她们全都睁着眼睛,对我微笑。
阴雨绵绵下了整整三日,天河村湿漉漉的,像是被一层灰蒙蒙的尸布裹着,透不过气。泥土吸饱了水,变得泥泞不堪,一脚踩下去,发出“噗呲”的轻响,仿佛大地本身也在腐烂。村东头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叶子被雨水打得耷拉着,树下,我那去年被献给河神的姐姐的空坟,坟头的土早已被冲刷得平整,只零星露出几块惨白的碎石。
村子临着黑水河,河水常年浑浊,泛着一种不祥的墨绿色。平日里河面还算平静,可一旦雨水多了,河水便会暴涨,变得汹涌狂躁,浊浪翻滚着,拍打着两岸嶙峋的怪石,发出沉闷的呜咽。老人们都说,河里有神,喜怒无常,需得年年供奉,才能保一方平安。而供奉,便是“河神娶妻”。
去年这个时候,唢呐吹的也是这个调子,呜哩哇啦,喜庆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凄厉。他们把我姐姐梳妆打扮好,穿上那身量身定做的、红得刺眼的新嫁衣,盖头蒙上,送上扎满红绸却本质是口薄棺的“喜轿”。爹娘哭得昏死过去,被族里的人死死架住。我躲在人群后面,看着那顶红得瘆人的轿子摇摇晃晃,沿着泥泞的村道,一直抬到黑水河边,然后,在一片更加高亢尖锐的唢呐声和骤然响起的、压抑不住的哭喊声中,被合力推进了翻滚的浊浪。
红影在墨绿色的河面上只一闪,就被几个浪头吞没,连个泡泡都没冒几下。
那画面,成了我这一年来每个夜晚的梦魇。
现在,轮到我了。
祠堂里,空气浑浊,弥漫着陈年香火和潮湿木头混合的气味。光线昏暗,只有几盏油灯跳动着豆大的火苗,将墙上历代祖先的牌位映照得影影绰绰,像一排排沉默的窥视者。正中供奉着一尊模糊的、被烟熏火燎得看不清面目的河神木雕,透着一股子原始的、狰狞的气息。
村里有头有脸的男人们,我的爹娘,还有更多麻木或带着隐秘兴奋的村民,几乎都挤在这里。族长,一个干瘦得如同风干橘皮的老头,穿着浆洗得发硬的深色长衫,颤巍巍地站在最前面。他面前的神案上,放着一个尺许见方的乌木盒子,盒身雕刻着粗糙的水波纹,年代久远,颜色沉黯。
仪式很简单,甚至可以说是简陋。族长点燃三炷细香,插入神案上的香炉,烟雾笔直地上升,在低矮的梁柱间盘旋不散。他含混不清地念诵着古老的祷词,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着朽木。然后,他转过身,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扫过在场所有适龄未嫁的女孩的脸。
我们十几个姑娘挤在一起,像一群待宰的羔羊,瑟瑟发抖。我低着头,盯着自己沾满泥点的鞋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的声音,几乎要撞破胸腔。
“请河神……择新娘……”族长拖长了音调,干枯的手指伸向那乌木盒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祠堂里静得可怕,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
那只干枯得如同鸡爪的手,缓缓从乌木盒子里抽了出来。指尖,夹着一枚折叠成三角状的、颜色暗沉的符纸。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枚小小的符纸上。
族长小心翼翼地展开符纸,眯着眼,凑近油灯,辨认着上面的字迹。他的动作很慢,慢得令人窒息。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前面几个几乎要瘫软在地的姑娘,精准地,毫无偏差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感,只有一种完成仪式的麻木,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
“沈家阿月。”他吐出四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脑海里炸开。
嗡的一声,我什么都听不见了。世界瞬间褪色,只剩下族长那张不断开阖的、干瘪的嘴,和周围人投来的、混杂着同情、庆幸、还有一丝看热闹的残忍的目光。
“不……不……”娘发出一声短促的哀鸣,身体一软,就要往地上倒去,被身旁的爹死死扶住。爹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无能为力的绝望。
没有反抗的余地。几个身材粗壮的婶子面无表情地围了上来,她们的手像铁钳一样,牢牢抓住了我的胳膊。我没有哭喊,也没有挣扎,只是觉得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冻僵了我的四肢百骸,也冻住了我喉咙里所有可能的声音。我被她们半拖半架着,带离了祠堂,带离了爹娘那令人心碎的视线。
接下来的过程,如同一场模糊而诡异的噩梦。
我被剥掉自己的粗布衣裳,推进盛满热水的木桶里。水很烫,皮肤瞬间泛起红色,但我感觉不到温度,只有麻木。两个负责梳洗的妇人,动作机械而用力,用粗糙的澡豆擦拭我的身体,仿佛在清洗一件即将被送入窑炉的祭品,而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梳洗完毕,她们捧来了那身衣裳。
大红的嫁衣,丝绸的料子,在昏暗的屋子里也泛着一种过于鲜艳、近乎诡异的光泽。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鸳鸯戏水并蒂莲图案,针脚细密,却透着一股陈旧的、死亡的气息。这身嫁衣,不知被多少任“新娘”穿过,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前主人冰冷的体温和绝望的味道。
我像个提线木偶,任由她们将这件沉重、冰凉、带着河底淤泥般腥气的嫁衣一层层套在我身上。然后是沉重的、缀满银饰和流苏的凤冠,压在头顶,冰凉坚硬的金属贴着我的额头和鬓角,几乎让我抬不起头。最后,一块厚厚的、绣着龙凤呈祥的大红盖头蒙了上来,彻底隔绝了我的视线,眼前只剩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血红。
外面,呜哩哇啦的唢呐声毫无预兆地响了起来,依旧是那个调子,尖锐,凄厉,拼命地想营造出喜庆,却只吹得人心里发毛,魂飞魄散。
我被强硬地搀扶了出去,塞进了那顶熟悉的“喜轿”,本质上就是一顶稍微宽敞些、内部衬了红布的薄木板棺材。轿门在我身后“哐当”一声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传来,彻底断绝了我最后一丝渺茫的幻想。
轿子被抬了起来,晃晃悠悠地向前移动。唢呐声在前面开路,吹得越发卖力,撕心裂肺。轿子外面,是纷沓的脚步声,还有隐隐约约的、被压抑着的哭泣和议论声。我坐在冰冷的轿厢里,身体随着轿子的晃动而摇晃,双手死死地攥着嫁衣宽大的袖口,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我的心脏,越收越紧。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姐姐去年上轿时的背影,那么单薄,那么无助。现在,我也走上了同一条路。
路的尽头,是黑水河,是死亡。
不知过了多久,轿身猛地一顿,停了下来。
轿门外传来族长苍老而肃穆的声音:“吉时已到……请新娘……入河府……觐见河神……”
锁被打开,轿门吱呀一声被拉开。冰冷的、带着浓郁水汽的风瞬间灌了进来,吹得盖头边缘剧烈晃动。几只粗壮的手伸了进来,毫不留情地将我拽了出去。
眼前依旧是血红一片,只能透过盖头下方的缝隙,看到脚下泥泞的河岸,以及不远处那墨绿色、翻滚着的河面。河水咆哮着,像一头饥饿的巨兽在低沉地嘶吼。
我被两个人一左一右架着胳膊,脚几乎不沾地,快速地朝着河边拖去。唢呐声在这一刻吹到了最高潮,尖锐得几乎要刺破耳膜。
“姐姐……”我听到自己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带着哭腔的气音。
没有人听见。或者说,听见了也不会在意。
我被拖到了水边,冰凉的河水已经溅到了我的绣花鞋上。
“送新娘——”族长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完成神圣使命般的庄严。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从我身后传来,猛地推在我的背心!
“噗通——”
冰冷的河水瞬间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情地淹没了我的头顶。那身厚重吸水的嫁衣,那顶沉重的凤冠,像无形的手,拽着我飞速下沉。冰冷的河水疯狂地涌入我的口鼻,窒息感如同铁箍般勒住了我的喉咙和胸膛,火烧火燎地疼。我下意识地挣扎,手脚胡乱地扑腾,但一切都是徒劳。红色的盖头被水流冲走,视野里不再是那片令人绝望的红,而是无尽的、越来越深的墨绿与幽暗。
光线在水面之上迅速远离,变成一个模糊摇曳的光斑,最终彻底消失。我被无边的黑暗和刺骨的冰冷彻底包裹,肺里的空气一点点耗尽,意识开始模糊,像一盏即将油尽灯枯的烛火。
我要死了。和姐姐一样,沉在这肮脏、冰冷的河底。
就在我即将彻底失去意识,准备迎接死亡的瞬间,身体似乎触到了底。不是预想中淤泥的松软,反而是一种略带坚硬的、布满滑腻水藻的触感。
求生的本能让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蹬了一下河底,脑袋竟然奇迹般地重新探出了水面!
“咳!咳咳咳!”我贪婪地、剧烈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刀割般的疼痛,却也让我混沌的意识清醒了一丝。
我居然没有立刻淹死?这怎么可能?这嫁衣和凤冠如此沉重……
还没等我想明白,我猛地意识到周围的环境不对。
这里根本不是河面!
头顶上方,不再是灰蒙蒙的天空,而是一片无边无际、厚重如盖的墨绿色水体,仿佛我正身处一个巨大的、由水构成的穹顶之下。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绿光,不知从何处渗透下来,勉强勾勒出一个诡异的空间轮廓。
我正站在一片浅滩上,河水只没到我的大腿。而我的面前……
我的呼吸骤然停止,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彻底凝固。
就在我前方,那片被惨绿幽光笼罩的、更深的河床之上,静静地,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个身影。
她们都穿着和我一模一样的大红嫁衣,颜色在水中浸泡得有些发暗,如同凝固的血液。她们的身形略显浮肿,裸露在外的皮肤,是那种在水中浸泡了不知多少年月的、极不正常的惨白,毫无血色,像一块块在水中泡发了的劣质玉石。
她们的头发如同浓密恶毒的水草,在缓慢流淌的暗流中无声地飘荡、舒展。
而她们的脸……
离我最近的那个,我看清了她的脸。那是去年被送下来的李家的女儿,她的脸颊浮肿,嘴唇是一种死寂的乌紫色。
再远一点,是前年的新娘,王家的姑娘……
我的目光疯狂地扫过那一张张惨白浮肿、却又依稀可辨的脸。她们无一例外,全都睁着眼睛!眼眶里没有眼白和瞳孔的区别,只剩下一种空洞的、浑浊的漆黑,像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
更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她们的嘴角,全都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僵硬、极其标准的弧度,她们在笑。
用一种无比诡异、无比惊悚的方式,对着我,无声地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温度,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怨毒,仿佛在嘲笑着我的到来,又仿佛在欢迎我加入她们这永恒的水底行列。
我浑身僵硬,连颤抖都做不到,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磕碰,发出“咯咯咯”的轻响。我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音。
恐惧,前所未有的恐惧,像无数冰冷的细针,密密麻麻地刺入我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个毛孔。
她们不是应该早就腐烂,化作白骨了吗?为什么还保持着死时的模样,站在这里?为什么……都在笑?
就在这时,离我最近的那个,去年被献祭的李家女儿,她那惨白浮肿的脸上,那双黑洞般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穿透浑浊的河水,牢牢地锁定在了我的身上。
她嘴角那僵硬的、诡异的笑容,仿佛更深了一些。
紧接着,更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她,以及她身后所有穿着红嫁衣的新娘,她们那浑浊漆黑的眼眶里,竟然开始缓缓渗出浓稠的、暗红色的液体。
那液体并不溶于水,像是有生命般,沿着她们惨白浮肿的脸颊,蜿蜒而下,划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痕迹——血泪。
她们在流着血泪,对着我微笑。
我再也承受不住这极致的精神冲击,眼前一黑,意识彻底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
首先感受到的依旧是刺骨的冰冷,河水缓慢流淌,冲刷着我的身体。我发现自己仍然站在那片浅滩上,水没大腿,那顶沉重的凤冠不知何时脱落了,沉入了不知名的角落,但身上那件湿透的红嫁衣依旧紧紧地裹着我,像一层冰冷的皮肤。
我猛地抬头,心脏几乎跳出喉咙。
她们还在,一直都在。
那些穿着红嫁衣的新娘们,依旧静静地站在原处,保持着那种笔直而僵立的姿态,如同水底长出的一片诡异的人形珊瑚。惨绿的光线映照着她们浮肿惨白的脸,空洞的眼眶,以及脸颊上那未干的血泪痕迹。
她们还在对着我笑。
那笑容,比之前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意味。不再是单纯的冰冷和怨毒,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待?
我浑身发抖,牙齿打颤,冰冷的河水仿佛要冻结我的血液。我不敢动,生怕任何一点微小的动作,都会惊动这些不应该存在于阳世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