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过去了……真的熬过去了……
我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着这句话,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奶奶的叮嘱是对的,我没有回头,我避开了那未知的凶险。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同微弱的火苗,开始在我冰冷的心底点燃。
挣扎了好几下,我才勉强用手扶着膝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膝盖因为久跪而刺痛麻木,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需要活动一下,需要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来驱散盘踞在灵堂里一整夜的那股阴森鬼气。
也就在我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面向门口,呼吸一口清晨新鲜空气的刹那——
我的目光,无可避免地扫过了堂屋正中央。
扫过了那口暗红色的棺材。
棺材并没有完全合拢,按照规矩,要等爹娘回来见最后一面才能钉棺。棺盖只是虚虚地掩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缝隙。
而就在那条缝隙里,我看到了——
奶奶的脸。
她脸上的那张黄裱纸,不知何时滑落了下去,露出了她完整的遗容。
可是,那不是我记忆中奶奶安详(即使临终前恐惧,但死后也该平静)的睡颜。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珠浑浊,布满了血丝,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窝里凸出来。那里面没有死者常见的空洞,而是凝固了一种极致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惊恐!仿佛在生命(或者说死亡)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令人绝望的景象。
她的嘴巴微微张着,嘴唇扭曲,形成一个僵硬的、想要尖叫却没能发出的口型。整张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填满了这种冻结的骇然。
她死寂的、充满无边恐惧的目光,穿透了棺材那狭窄的缝隙,并非看向屋顶,也不是茫然直视前方,而是——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我身后!我身后的某个位置!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被这骇人的一幕冲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比昨夜听到呼唤时更猛烈、更实质的寒意,如同冰锥,从头顶瞬间贯穿到脚底!
她看到了什么?
在我身后……昨晚……到底站着什么?!
为什么奶奶会是这种表情?!
巨大的惊悚让我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几乎是凭借着一种生物本能,我猛地转过了身!
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空荡荡的灵堂。香案、蒲团、熄灭的泥盆、摇曳的长明灯……一切都和昨夜一样,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被晨光拉长,投映在青砖地面上的——影子上。
我的影子,轮廓清晰。
但是……
在我的影子旁边,紧贴着,几乎要融为一体的地方,多出了另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比我的影子颜色要深一些,边缘也更加模糊,像是一团粘稠的、挥之不去的墨迹。它紧紧地挨着我,形态……形态难以确切描述,大致有着人形的轮廓,却又显得异常佝偻、扭曲,仿佛一个极度衰老的人,正弓着背,亦步亦趋地贴在我的身后。
不,不是仿佛!
它就是贴着我!从影子的姿态来看,它就像是……像是昨夜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背后,那个呼唤我名字的“东西”,所留下的印记!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眼球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僵硬,无法从那双重的影子上移开。
更可怕的是,我清晰地看到,在那道多出来的、佝偻扭曲的影子的“手”的位置,并非空无一物。
它提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也有一道细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那是一盏……灯笼。
一盏用白纸糊成的、椭圆形的灯笼。样式很老,很旧,像是过去守夜人提的那种。灯笼是灭着的,里面没有光。
但灯笼的白纸上,用某种极其刺眼的、粘稠的颜料,写着一个大字。
那颜色,红得发黑,像是凝固的、陈年的血。
那是一个——“替”字。
“替”……替什么?
替身?替代?替死鬼?
无数的民间传说、志怪故事里的片段,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相互碰撞,炸开,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能够让我理解的真相。我只知道,这绝不是好事!这影子,这灯笼,这个字,都散发着浓烈的不祥与恶意的气息!
它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是因为我没有回头吗?所以它换了一种方式?这灯笼……是要我替它提着?还是……它要“替”掉我?!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地面上那两道紧贴的影子,看着那道多出来的影子里,那只提着写有“替”字白纸灯笼的、模糊的手。
晨光渐渐变得明亮了一些,屋子里的阴影轮廓也随之变化。
可那道多出来的影子,并没有像正常的影子那样随之移动、变形。
它依旧紧紧地、固执地、如同跗骨之蛆般,贴在我的影子上,纹丝不动。
老宅彻底陷入了死寂。不是夜晚那种带着各种细微声响、充满未知可能的寂静,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机,连空气都凝固了的死寂。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雕,眼球死死地钉在地上那两道纠缠的影子身上。冷汗已经不是渗出,而是如同小溪般从我额角、后背往下淌,冰凉的触感如此清晰,却无法激起我任何擦拭的动作。
好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的冷,比昨夜那贴背的阴寒更甚。它冻结了我的血液,我的思维,我求生的本能。脑子里反复回荡的,只有那个血红的“替”字,放大,旋转,带着不祥的狞笑。
替……替什么?
替身?替死?替谁而死?还是……成为它的替代品,让它得以解脱?
奶奶惊恐扭曲的遗容,和她临终前死死攥着我的手叮嘱的画面,交替在我眼前闪现。她知道!她一定知道会这样!她知道即使不回头,这东西也会用别的方式缠上我!那声充满怨毒和失望的叹息……是因为它没能立刻得手,还是因为它找到了另一种更麻烦、但或许更“彻底”的方式?
时间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自己僵立了多久,直到屋外传来几声清晰的狗吠,和远处隐约的人声,才猛地将我的魂儿从那种冻结的惊悚中拽回了一丝。
天光又亮了些,太阳似乎挣扎着从云层后露出了些许脸孔,金黄色的、带着暖意的光线透过窗棂,更多地洒进堂屋。
光线变强,地上的影子本该变得更加清晰、颜色更浅。
但是,没有。
我死死盯着的那道多出来的影子,还有它手中提着的、写着“替”字的灯笼影子,它们的颜色,并没有因为阳光的增强而变淡!依旧保持着那种深沉的、粘稠的、如同污渍般的墨色,紧紧地依附在我的影子旁边,轮廓甚至比刚才在微弱晨光中显得更加分明了一些!
它在阳光下……依然存在!
这个认知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我内心深处最后一点侥幸——这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光线造成的错觉。这是真实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紧紧缠上我的“东西”!
恐惧如同藤蔓,勒得我几乎窒息。我必须动起来!我不能就这么站在这里等死!
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了身体的僵硬。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堂屋里香烛和纸钱燃烧后的沉闷气味,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伴随着咳嗽,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旁边跳开一步,试图甩脱那道紧贴的影子。
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我扶住旁边的香案,案上的烛台和香炉被撞得一阵晃动。
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带着无比的惊惧,低头看向地面。
心脏,在这一刻沉入了无底冰窟。
那道佝偻的、提着灯笼的影子,依旧在!
它还是紧紧地贴在我挪动后的影子上!位置、角度,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它本就是我影子的一部分,或者说,我的影子,天生就该是它的依附物!
我颤抖着,又尝试着快速走了几步,从堂屋中央走到门口,再走回来。目光始终不敢离开地面。
没用。
完全没用。
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光线从哪个角度照射过来,那道多出来的影子,都如影随形。它就像是一个永恒的、恶毒的烙印,打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命运里。
它沉默着。比昨夜那呼唤的声音更令人毛骨悚然。那呼唤至少还是一种交互,一种明确的试探和诱惑。而此刻的沉默,更像是一种宣判,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占有和等待。
它在等什么?
等我精疲力尽?等我精神崩溃?还是……在等某个特定的时辰?等那盏白纸灯笼,被点亮?
灯笼……点亮?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如果……如果这盏诡异的灯笼被点亮了,会发生什么?那个“替”字,会不会就成真了?
我抬起头,不敢再去看地上的影子,目光惶然无助地扫过灵堂。奶奶的棺材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棺盖的缝隙黑黢黢的,仿佛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我这个陷入绝境的孙女。香案上的长明灯,火苗正常地跳跃着,却无法带给我丝毫暖意。
爹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回来了,能看到我身上的异常吗?村子里的老人……会不会有懂得这方面事情的?我该怎么办?大声呼救?可是,如果别人看不见这影子呢?如果他们以为我疯了怎么办?
无数的念头杂乱地涌现,却没有一个能提供真正的出路。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这是一种徒劳的、寻求安全感的姿势。眼泪无声地流淌,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源于一种彻头彻尾的、面对未知恐怖的无力和绝望。
我没有回头,我遵守了奶奶的叮嘱。
可我好像……陷入了一个更深的、更无法挣脱的陷阱。
奶奶的警告,或许只是开始。而这如影随形的“替”字灯笼,才是真正的……终结的序曲。
它现在很安静,只是安静地跟着,但我知道,它不会永远这么安静下去。
那盏灯笼,总有一天,会被点亮。
而到那时……我抱紧自己,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却感觉置身于永夜。影子,在我脚下,分裂成两道,一道属于我,另一道,属于那未知的、提着“替”字灯笼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