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和几个叔伯聚在院子角落里,低声商议着,脸上满是焦虑和惶惑。报警?怎么说?说家里死了三天的亲人自己从坟里爬回来了?谁信?搞不好还被当成疯子。请个先生来看看?这年头,靠谱的先生难找,万一请来个骗子,更是添乱。
最终,他们决定先按兵不动,看看情况再说。毕竟,三叔除了样子吓人、举止诡异,目前为止并没有表现出攻击性。
白天,三叔依旧呆坐在堂屋那把椅子上,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有人试着跟他搭话,他也毫无反应,只是偶尔,喉咙里会发出一种极轻微的、像是老旧风箱漏气似的“嗬嗬”声。他的皮肤,在白天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很不健康的、灰败的颜色,像是浸了水的旧纸张。
娘壮着胆子,煮了碗稀饭端过去,小心翼翼放在他旁边的凳子上。“老三,吃点东西吧……”
三叔眼皮都没抬一下。
那碗稀饭,直到中午放凉了,表面结了一层皮,他也没碰过。
恐惧在沉默中发酵。邻里间似乎也听到了些风声,白天几乎没人来串门,偶尔有小孩好奇地扒着门框往里看,立刻就被大人神色紧张地拽走了。老宅仿佛成了一座孤岛,被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气氛笼罩着。
傍晚时分,天色再次暗了下来。爹和堂伯决定,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至少得弄清楚三叔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商量着,要不要趁着天黑,去坟地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躲在里屋门后,听着他们的商议,心里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目光不由自主地又飘向了堂屋中那个泥塑木雕般的身影。
就在这时,三叔突然动了!
他毫无征兆地,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动作依旧僵硬,带着骨骼摩擦的“嘎吱”声。他这一下起得太猛,后背“嗤啦”一声轻响,那件本就绷紧的、干涸的寿衣后襟,肩胛骨下方的位置,竟然被他崩开了一道寸许长的裂口!
裂口不深,但足以让我看到里面的情形……
那不是皮肤!至少不是活人的皮肤!
那裂口东西。而就在那暗色的“底子”上,紧贴着裂口边缘,我清晰地看到了一排细密、匀称、堪称精致的针脚!那针法我太熟悉了,小时候奶奶给我缝补衣裳,用的就是这种针脚,她说过,这叫“回字纹”,缝得牢,不容易开线。
可现在,这熟悉的、代表着温暖和巧手的针脚,却出现在三叔后背的“皮肉”上!而且,从那针脚的缝隙里,正缓缓地、黏稠地渗出一种淡黄色的、油汪汪的液体,顺着裂口边缘往下淌,空气中那股微哈的油脂气味骤然变得浓烈刺鼻!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冲到了头顶,又瞬间冻结!
借尸还魂?!不,这更像是……缝补!
是谁把他缝起来的?用的是什么“材料”?奶奶那手出神入化的针线活……奶奶临终前含糊不清的呓语……“回来了……要回来了……”还有下葬前,娘私下里嘀咕过,说给奶奶换寿衣时,发现她常年不离身的针线包里,少了几根最常用的、韧性最好的土褐色粗棉线……
无数碎片化的信息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脑海,拼凑出一个让我魂飞魄散的真相!
我再也控制不住,失声尖叫出来,手指颤抖地指向三叔的后背:“针……针脚!他背上……有针脚!在流油!”
这一声尖叫,如同在死寂的潭水里投下了一块巨石!
爹和堂伯他们猛地回头,顺着我指的方向看去。当他们的目光聚焦在那道裂口和渗出的黄色油脂上时,所有人的脸色“唰”地一下全变了,惊骇、难以置信、恶心、恐惧……种种情绪扭曲了他们的面孔。
三叔似乎被我的尖叫声惊动,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连串令人毛骨悚然的“咔吧咔吧”声,扭转了他的脖子,整整一百八十度,将那张沾满干涸泥污、灰败僵硬的脸,正对着我!
他脸上那个凝固的、怪异的笑容似乎扩大了一些,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加不自然,像是被无形的线强行拉扯着。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再是单纯的沙哑,而是混合了一种奇怪的、像是两块湿木头摩擦的腔调,一字一顿,清晰地砸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娘……替我……缝的……”
他顿了一下,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浑浊,冰冷,不带一丝活气。
“……她说……咱家……还欠着……一条命……”
“……得有人……还。”
话音落下的瞬间,供桌上,奶奶遗照前那盏原本就火光摇曳的长明灯,“噗”地一声,猛地熄灭了。
最后一缕青烟,扭曲着,消散在骤然降临的、死一般的黑暗和寂静里。
长明灯熄灭的瞬间,整个堂屋陷入了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浓稠得化不开的黑暗,压得人睁不开眼,也喘不过气。那令人作呕的土腥味和尸油哈喇味,失去了视觉的分散,变得更加尖锐刺鼻,直往鼻腔和肺叶里钻。
短暂的、令人心脏停跳的寂静之后,是彻底爆发的恐慌。
“啊——!”娘的尖叫率先划破黑暗,充满了崩溃和绝望。
“鬼!有鬼啊!”一个堂叔的声音变了调,带着哭腔。
“跑!快跑!”另一个声音嘶吼着。
黑暗中,响起桌椅被撞翻的哐当声,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因为极度恐惧而发出的、意义不明的呜咽和嘶喊。所有人都像没头苍蝇一样,只想逃离这个瞬间变成炼狱的堂屋,逃离那个站在黑暗中央的、被缝起来的“东西”!
我僵在原地,浑身冰凉,手脚麻木得不听使唤。三叔最后那句话,像淬了冰的钉子,狠狠凿进了我的脑子里。
“娘替我缝的……”
“她说咱家还欠着一条命……得有人还……”
欠谁的命?怎么还?谁来还?
混乱中,有人摸到了门闩,奋力拉开。冰冷的夜风猛地灌了进来,稍微驱散了些许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气味。借着门外微弱的天光,我看到爹和其他人连滚爬爬、屁滚尿流地冲出了老宅,身影仓皇消失在夜色里,连头都不敢回。
堂屋里,转眼间就只剩下我,还有……依旧站在原地的三叔。
他并没有去追任何人。他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黑暗里,面向着我刚才站立的方向。门外漏进来的那点微光,勾勒出他高大、僵硬、沾满泥污的轮廓,像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执行某种未竟使命的傀儡。
我甚至能感觉到,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正穿透黑暗,锁定在我身上。
冰冷刺骨的恐惧沿着我的脊椎一路蔓延到头顶,我几乎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我想跑,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根本挪不动步子。
他就那样“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动了。
他没有像正常人那样迈步转身,而是整个身体,以一种极其僵硬、像是被无形丝线操控着的方式,缓缓地、一顿一顿地,转向了通往里屋的那个黑漆漆的门洞,那是奶奶生前居住的房间。
他一步一步,朝着那扇虚掩的、仿佛通往更深邃黑暗的门走去。脚步落在地上,不再是泥泞的噗嗤声,而是某种沉重的、硬物磕碰的“哒……哒……”声,在死寂的屋子里回荡,敲打着我已经绷紧到极限的神经。
他走到门口,伸出那只枯瘦、指甲塞满黑泥的手,推开了房门。
“吱嘎——”老旧的木门发出悠长而痛苦的呻吟。
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股混合着老旧家具、草药和此刻更加浓郁的、源自三叔身上的腐朽气息,从门内汹涌而出。
三叔的身影,没有任何犹豫,融入了那片黑暗之中。
脚步声在里屋停了下来。
然后,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堂屋里,只剩下我粗重而恐惧的喘息声,以及门外呜咽的风声。
老宅,彻底安静了下来。但这种安静,比之前的任何混乱和尖叫,都更加令人毛骨悚然。
我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堂屋中央,被遗弃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恐惧里。奶奶的遗照在供桌上模糊成一团暗影,长明灯熄灭了,香炉翻倒在地,线香和香灰洒了一地。
三叔进了奶奶的房间。他要去干什么?他在等什么?
那句“得有人还”,像毒蛇一样缠绕在我的心头,冰冷滑腻。
谁……来还?
我颤抖着,一点点挪动僵硬的脖颈,望向那扇吞噬了三叔的、黑洞洞的里屋房门。它静静地敞开着,像一张沉默的、等待着猎物的巨口。
今夜,还远远没有结束。
或者说,从三叔爬出坟地的那一刻起,某种早已注定的东西,才刚刚开始。
它就在那里。
在奶奶的房间里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