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骇然停下脚步,猛地回头。来时的路,那片乱石坡,在黯淡的光线下显得愈发狰狞扭曲,仿佛活了过来。而对岸,我即将踏上的那片森林,则笼罩在一片深沉得化不开的迷雾之中,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这条小溪,真的是一条“界”!跨过它,仿佛就踏入了某个与外界截然不同的、被隔绝的领域。
我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和内心的恐惧,踉跄着冲过了小溪,踏上了对岸的土地。
就在我双脚离开水面的那一刻,那诡异的嗡鸣声和光线黯淡的现象,又如同它们出现时一样,毫无征兆地消失了。周围恢复了之前的昏暗,但那种深入骨髓的阴冷感,却挥之不去。
我站在原地,大口喘着气,心脏狂跳不止。回头望了一眼那条看似普通的小溪,它静静地流淌着,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觉。
但我知道,不是。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或者说,从奶奶交出钥匙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我定了定神,看向前方那片被迷雾笼罩的、更加幽深古老的森林。地图显示,“归寂冢”就在这片森林的深处。
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我紧了紧背包带,握紧开山刀,迈步踏入了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浓雾之中。
踏入浓雾,能见度瞬间降至不足五米。
周围的树木形态变得更加怪诞,枝桠虬结张狂,如同扭曲的鬼影,在流动的雾气中若隐若现。脚下厚厚的落叶层软得诡异,踩上去几乎没有声音,反而有一种踩在富有弹性的血肉之上的错觉,让人心底发毛。
空气在这里几乎停止了流动,沉闷得令人窒息。那浓得化不开的雾气,不仅遮蔽视线,似乎还带着某种重量,压在我的肩头,也压在我的心上。一种被无数双眼睛在暗处窥视的感觉,如同冰冷的蛇,缠绕上我的脊椎。
我屏住呼吸,努力辨认着地图上最后的路径。这里的参照物已经极其稀少,我只能依靠指南针和一种近乎直觉的方向感,朝着地图上那个朱砂红点标示的位置,艰难地摸索前进。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开山刀横在身前,神经绷紧到了极限。四周死寂得可怕,连之前偶尔能听到的虫鸣鸟叫都彻底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被无限放大。
走了不知多久,前方雾气似乎淡薄了一些,隐约显露出一片山壁的轮廓。我精神一振,加快脚步。
靠近了,才看清那并非天然的山壁,而是用巨大的、表面粗糙的青黑色石块垒砌而成的某种建筑。石块接缝处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藤蔓,几乎与周围的山体融为一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和沧桑。
在这面石壁的下方,一个幽深的、如同巨兽张开的嘴巴的洞口,赫然出现在眼前。
洞口呈不规则的圆形,边缘参差不齐,高度约莫仅容一人弯腰通过。洞内漆黑一片,手电光柱照进去,像被瞬间吞噬了一般,只能照亮洞口附近一小片区域,露出湿滑、布满苔藓的石壁。一股比外面更加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陈旧香料混合着腐朽气息的风,从洞内缓缓吹出,拂过我的脸颊,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就是这里了!
“归寂冢”……奶奶口中的“活人墓”!
我的心跳得如同脱缰的野马,血液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恐惧和一种接近真相的激动交织在一起,让我的手脚都有些发软。
我颤抖着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把锈蚀的铜钥匙。钥匙冰冷刺骨,上面的锈迹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暗沉的血色。
洞口并没有锁,也没有门。这把钥匙是用来做什么的?
我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狂跳的心脏,然后将强光手电调到最亮,光束指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咬了咬牙,我弯下腰,几乎是匍匐着,钻进了那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洞口。
洞口狭窄而压抑,仅容一人通行。脚下是湿滑的、向下倾斜的石头台阶,布满了滑腻的苔藓,我必须极其小心,才不至于失足滑倒。阴冷的风从洞穴深处持续不断地吹出来,带着那股陈腐的气息,钻进我的鼻腔,直冲脑门。
手电光柱在绝对的黑暗中划出一道孤零零的光束,照亮前方不过十来级台阶,更深处依旧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墨色。台阶两侧是粗糙开凿的石壁,同样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不知名的、湿漉漉的菌类。
我一步一步,缓慢而坚定地向下走着。台阶似乎没有尽头,一直在向下,向下,仿佛要直接通往地心。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那股陈腐的气息也越来越浓,其中似乎还夹杂了一丝极淡极淡的、若有若无的……檀香味?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几十级,也许上百级,前方的台阶终于到了尽头。脚下变成了平整的石板地面。
我站定身体,举起手电,向四周照去。
光束划破黑暗,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空间的广阔。我似乎身处一个巨大的、天然形成的或者人工开凿的地下洞窟之中,手电光无法照到洞顶,也照不到远处的边界,只能看到无尽的黑暗。
然后,我的呼吸猛地一滞,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了。
手电光柱颤抖着,扫过洞窟的中央区域。
那里,密密麻麻地,坐满了人!
不,不是活人!
是一个个穿着暗色、样式古老【依稀能辨认出是清朝的长袍马褂】的人影,他们全都保持着盘腿而坐、五心朝天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泥塑木雕。他们的皮肤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毫无生气的青灰色,紧贴着骨骼,干瘪但却没有明显的腐烂迹象,仿佛被某种特殊的方法处理过,成了……肉舍利?肉身佛?
这就是奶奶说的,一百个祖先的肉身?!
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源自本能的恐惧,让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呕吐出来。我强行忍住,牙齿死死咬住下唇,才能不让自己惊叫出声。
手电光颤抖着移动,数了过去。一排排,一列列,整齐得令人头皮发麻。他们低垂着头,面容在阴影中模糊不清,但那种无声的、集体的凝视感,却如同实质的重压,让我几乎喘不过气。
一、二、三……九十七、九十八、九十九!
果然,是九十九个!加上最后一个空着的,正好一百!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某种宿命般的牵引,投向了那最后一排,唯一空置的位置。
那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颜色深暗的蒲团。
我挪动如同灌了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个空蒲团走去。脚步落在冰冷的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在这死寂的墓穴中格外瘆人。
越来越近……
终于,我站到了那个空蒲团面前。
强光手电的光柱,精准地打在了蒲团前方的石质地面上。
那里,果然刻着字!
不是模糊的印记,而是清晰地、深刻地,用某种锐器凿刻出来的两个楷体字——
林守山。
我的名字!
轰!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侥幸心理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瞬间冰凉。我真的看到了,亲眼看到了!这个为我预留的,象征着终结与归宿的位置!
为什么会是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林家,究竟守护的是一个怎样的秘密?这诡异的坐化,这阴历十五的诵经声……这一切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就在我心神剧震,几乎要崩溃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声响,毫无征兆地,在这绝对寂静的墓穴中响了起来。
嘶嘶……嘶嘶……
像是蛇在吐信,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粗糙的表面上缓慢地拖行、摩擦。
声音的来源……似乎就在我的身后,在那九十九具盘坐的祖先肉身之中!
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冷汗唰地一下浸透了后背。极度恐惧让我几乎无法呼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我僵硬地、一点一点地,扭动如同生锈齿轮般的脖颈,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缓缓转过了头。
手电光柱,也随之颤抖着移了过去。
光束,定格在了离我最近的那一排,一具穿着深蓝色清朝长袍的干瘪肉身之上。
它……它的头,不知何时,竟然……抬起来了一点!
那干枯得如同核桃皮般的脸上,深陷的眼窝里,原本应该是空洞的地方,此刻,在手电光的直射下,竟然反射出两点极其微弱的、诡异的……幽绿色光芒!
如同黑夜荒坟中飘荡的鬼火!
它那僵硬的、覆盖着青灰色皮肤的嘴角,似乎正以一个常人无法做到的、极其细微的弧度,缓缓地……向上扯动!
一个模糊不清、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带着浓重痰音和气流的嘶哑声音,断断续续地,在这死寂的墓穴中响了起来,直接钻进我的脑髓:
“来……了……就…………坐……下……”
我吓得魂飞魄散,怪叫一声,猛地向后退去,脚下却被什么东西一绊,重重地摔倒在地。强光手电脱手飞出,“啪”地一声撞在石壁上,光芒瞬间熄灭。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只有那嘶嘶的摩擦声,和那断断续续、仿佛来自幽冥的“坐下……”的呼唤,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阴魂不散地回荡着,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