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念踏进石头村时,入秋的冷雨已经下了三天。
村口那棵三百年的老槐树早没了叶子,虬结的枝桠像无数只干枯的手爪,死死抓着铅灰色的天空。雨丝细密,打在青石板路上溅起的水花总混着泥褐色,黏在鞋帮上甩不掉,看着竟像未干的血渍。他背着半旧的牛皮药箱,箱角磨出了毛边,里面除了李郎中托带的治咳嗽草药,还塞着两卷绷带和一小罐止血的金疮药,走江湖的郎中,总得多备些应急的东西,只是他没料到,这药最后竟没能救得了谁。
“呜呜……这可怎么活啊……村长家的小宝,就这么没了……”
“昨儿晌午还见他在晒谷场追着阿黄跑,手里攥着块麦芽糖,怎么就……怎么就坠了崖呢……”
墙根下蹲着三个裹黑布帕子的妇人,哭声被雨泡得发黏,顺着墙缝往人耳朵里钻。祁念停下脚,从药箱侧袋摸出块干帕子擦了擦额角的雨珠,帕子上还带着草药的清苦味,压不住空气里弥漫的那股子说不出的腥气,不是泥土的腥,也不是牲畜的腥,倒像是……纸灰被水泡透了的味道。
他刚要开口问详情,村西头突然传来一阵“哗啦哗啦”的声响,像无数张纸被风扯着,混着沉闷的锣鼓声,由远及近。那锣鼓敲得没个章法,“咚——哐——咚——哐”,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紧,每一声都像敲在胸口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祁念顺着声音望过去,先看见的是两杆黑幡。幡面用粗麻布缝的,上面用白石灰画的“奠”字被雨打湿,晕成了一团模糊的白影,风一吹,幡面裹着雨珠甩动,倒像是有人在上面摆手。紧接着是一队人,走在最前头的是个穿靛蓝短打的汉子,腰上系着根粗麻绳,绳头分了十二股,每股都系着个纸人,那些纸人竟有半人高,穿着簇新的寿衣,红的、绿的、紫的,颜色鲜活得扎眼,在灰蒙蒙的雨雾里晃着,像是一群踮着脚走路的鬼。
祁念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送葬的阵仗,寻常纸人都是粗眉大眼,要么画得喜庆讨喜,要么画得肃穆庄重,可眼前这些纸人,却透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它们的脸是用极细的桑皮纸糊的,薄得能看见竟带着点勾人的媚意;嘴唇涂着胭脂,红得像刚吸过血,嘴角还微微上扬,像是在笑;最吓人的是眼睛,不是寻常纸人那样点两个墨点,而是用黑颜料仔细涂出了瞳孔的形状,偏偏那瞳孔的位置微微凹陷,像是真有双眼睛藏在里面,正冷冷地盯着围观的人。
雨珠落在纸人脸上,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滴在地上的泥水里,竟连纸人的脸都没湿透。祁念皱了皱眉,桑皮纸虽韧,可经不住这么淋,怎么这些纸人反而挺得笔直,连衣角都只是轻轻晃了晃,像是里头撑着骨头似的?
“让让!都让让!纸人送葬,活人别挡道!”牵绳的汉子嗓门粗,却带着点发颤的慌,手里的麻绳攥得发白,指节都露了出来。祁念往旁边退了退,目光落在纸人手上,十二个纸人手里都攥着东西,有五个攥着纸糊的元宝,金粉掉了一路;有三个攥着纸灯笼,灯罩上画着“福”字,被雨打得起了皱;还有两个攥着半尺长的纸刀,刀身涂着银粉,在阴雨天里竟闪着冷光;最后两个最特别,手里各攥着一根红绸带,绸带在雨里飘着,像两条滴血的舌头。
“都离远点!纸人怕活气,沾着了,没好果子吃!”
队伍末尾传来个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祁念循声望去,说话的是个穿灰布长衫的老头,头发胡子全白了,却梳得整整齐齐,用一根木簪绾着,手里拎着个竹编的箱子,箱子侧面用红漆刻着个“纸”字,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发黑的竹篾。老头的眼睛很亮,亮得有些吓人,扫过围观村民时,目光像冰锥似的,刮得人皮肤发疼,落在祁念身上时,竟顿了顿,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皱,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是冷哼了一声,转头跟上队伍。
这该就是村民说的纸人匠了。祁念心里犯嘀咕,寻常纸人匠都是走街串巷吆喝着做生意,身上总带着点纸浆和颜料的味道,可这老头身上,除了一股淡淡的霉味,还有股若有若无的……尸臭味。
“祁大夫?你怎么来了?”
赵老根的声音从送葬队伍里传出来。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黑孝服,腰间系着麻绳,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大半,原本挺直的背也佝偻了,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布满了血丝,看见祁念,脚步顿了顿,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李郎中让你来送治咳嗽的草药?”
祁念点头,刚想说句“节哀顺变”,就见赵老根摆了摆手,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随时会栽倒。祁念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那些紧紧跟着他的纸人,忽然觉得后颈发凉,刚才纸人匠说“纸人怕活气”,可赵老根离纸人最近,几乎是贴着走,怎么不见他有半点异样?难不成,这“活气”,指的不是所有人?
送葬队伍往村后的乱葬岗走。石头村穷,没有专门的坟地,村里人死了都往乱葬岗埋,那里荒草长得比人高,常年飘着瘴气,白天都少有人去。祁念本不想跟去,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似的,目光总被那些纸人勾着,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去看看,去看看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跟着队伍走在最后头,雨丝打在脸上,冷得像针。路过村北头的破屋时,他看见有个穿红袄的小孩,大概三四岁,被娘抱在怀里,小手扒着娘的肩膀,伸着脖子往纸人那边够,嘴里还含混地喊:“灯……灯笼……”
小孩娘脸色瞬间惨白,赶紧捂住他的嘴,转身就往屋里跑,脚步踉跄,嘴里还不停地念叨:“童言无忌,童言无忌……小宝别怪,小宝别怪……”可已经晚了——那小孩的手刚碰到纸灯笼垂下来的穗子,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声音尖得像猫爪子挠玻璃,手指着那个举灯笼的纸人,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含混地喊:“动……动了!它的手……动了!”
祁念的心猛地一沉。刚才他也瞥见了,那个举着纸灯笼的纸人,右手的食指似乎真的动了一下,不是被风吹的摇晃,而是像人那样,微微蜷了蜷指尖,连纸做的指甲盖都跟着弯了弯。
纸人匠似乎也听见了小孩的话,脚步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他的目光落在那小孩身上时,冷得像冰,小孩娘吓得腿一软,抱着孩子跌坐在门槛上,哭声都噎住了。纸人匠没说话,只是加快了脚步,走到乱葬岗中央那处新挖的土坑边,指挥着两个村民把赵小宝的棺材抬过来。
棺材是薄木做的,刷了层黑漆,被雨打湿后,颜色深得发暗,上面没刻任何花纹,只有棺材头上贴了张黄纸,写着“赵小宝之灵位”,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手抖着写的。两个村民抬着棺材往土坑里放时,祁念清楚地看见,棺材底下沾着几根青黑色的头发,那不是小孩的头发,倒像是个老人的。
“村长,纸人得围着坟摆,十二个,一个都不能少,”纸人匠转过身对赵老根说,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些,“这样小宝走在路上,才有伴,不孤单。”
赵老根连连点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都听您的,都听您的。您说怎么摆,就怎么摆。”
纸人被一个个解下来,摆到土坑周围。十二个纸人围成一圈,脸都朝着棺材的方向,风一吹,纸人的衣角“哗啦”响,像是一群人在窃窃私语。祁念站在人群外围,看着纸人匠从竹箱里拿出一叠黄纸,又取出一小撮暗红色的粉末,撒在黄纸上,然后点燃。黄纸烧起的烟不是寻常的灰白色,而是青黑色的,闻着有股说不出的腥气,像是烧了动物的皮毛,又像是……烧了人肉。
他皱了皱眉,刚想上前看看那粉末是什么,纸人匠却突然转头,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祁大夫,活人别凑太近。这坟里阴气重,沾身上,会惹祸的。”
祁念的脚像被钉住了。他看着纸人匠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冷的黑,像是深不见底的洞,能把人的魂都吸进去。他忽然想起刚才闻到的尸臭味,想起那些纸人会动的手指,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村民们开始往坟坑里填土。铁锹铲着湿泥,“哗啦哗啦”地落在棺材上,声音沉闷得让人心里发慌。赵老根跪在坟前,哭得撕心裂肺,双手不停地往坟上扒土,指甲缝里都渗了血。祁念看着那些被土埋到脚踝的纸人,看着它们在雨里依旧挺直的身影,看着纸人脸上那诡异的笑容,忽然觉得,这不是送葬,而是在给那些纸人“下葬”,或者说,是在给它们“开门”。
送葬队伍散去时,雨还没停。祁念提着药箱往赵老根家走,路上的泥水里,倒映着老槐树的影子,枝桠歪歪扭扭,像个披头散发的鬼,正对着他咧嘴笑。他走得很快,总觉得背后有人跟着,回头看时,却只有空荡荡的雨巷,只有风吹过墙缝的“呜呜”声,像有人在哭。
当晚,祁念住在村东头的客栈里。客栈是间土坯房,只有两层,楼下是大堂,楼上是客房。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姓周,寡言少语,脸上总没什么表情,给祁念端来一碗热姜汤时,却忽然叹了口气,声音压得很低:“祁大夫,你要是明天没事,就赶紧走吧。这村子,不对劲。”
祁念握着碗的手顿了顿。姜汤的热气扑在脸上,暖得人发晕,可心里却凉了半截:“周老板,这话怎么说?”
“那纸人匠,来路不明。”周老板往门口看了一眼,确定没人,才继续说,“前儿个我去镇上买油盐,听见杂货铺的王老板说,这老头去年在邻县的李家村扎过纸人。结果那户人家下葬后,家里人接二连三地死,最后死得就剩一个老太太。后来老太太报了官,衙役去查,才发现那纸人匠扎纸人用的纸浆里,混了死人的指甲——还是刚下葬没多久的死人指甲!”
“哐当”一声,祁念手里的瓷碗差点掉在桌上,姜汤洒出来,烫得他手一缩。死人指甲?他忽然想起白天那些纸人的脸,想起纸人眼里那股化不开的冷意,想起小孩说的“纸人动了”,想起纸人匠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尸臭味,后颈的汗毛瞬间竖了起来,鸡皮疙瘩从胳膊一直蔓延到后背。
“周老板,你说的是真的?”祁念的声音有点发颤。他走江湖多年,见过不少邪门事,可用人指甲做纸人,还是头一回听说。
周老板点头,脸色白得像纸,手指紧紧攥着衣角:“我还能骗你?王老板的远房侄子就在李家村当差,亲眼看见衙役从纸人匠的箱子里搜出一袋指甲,青黑色的,看着就吓人。后来那纸人匠不知怎么就跑了,没想到,竟跑到咱们石头村来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叫喊声,划破了雨夜的寂静,声音里满是惊恐,几乎要破了音:“死人了!张屠户死了!在肉铺里!”
祁念和周老板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恐。周老板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祁念一把抓起桌上的灯盏,快步往门外跑。雨还在下,打在灯盏的玻璃罩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灯光晃来晃去,照亮了雨巷里奔跑的人影。
村西头的肉铺离客栈不远,也就半柱香的路程。肉铺的门虚掩着,门帘被风吹得来回晃动,里面透出股浓重的血腥味,比平时杀猪的血腥味更浓,更腥,还混着点纸灰的腥气,闻着让人作呕。祁念推开门,灯盏的光晃过,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挂在房梁上的半扇猪肉,猪皮惨白,上面的血已经凝固成了黑红色。
然后,他看见了张屠户。
张屠户躺在肉案旁的地上,身体蜷缩着,像只被宰的猪。他的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里面布满了血丝,嘴巴张得很大,像是死前想喊什么,却没喊出来。祁念蹲下身,借着灯光仔细看,才发现张屠户的舌头被人剪掉了,嘴里淌着的血已经凝固,在下巴尖结成了暗红色的痂。
而最吓人的是,张屠户的脸上,贴着一张纸。那是一张纸人面具,眉眼、嘴唇,甚至连嘴角的笑容,都和白天送葬的纸人一模一样。面具的边缘有些破损,像是从什么地方撕下来的,上面还沾着点湿泥,纸缝里渗着血,把红色的嘴唇染得更艳了,像是在咧着嘴笑。
“是纸人……是纸人干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声音里满是恐惧。紧接着,人群就乱了起来,有人往后退,有人想往外跑,还有人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
祁念的手指微微发颤。他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张屠户的胳膊,还有点余温,应该刚死没多久,最多一炷香的时间。他又看了看那张纸人面具,纸质很薄,正是桑皮纸,边缘还沾着点淡黄色的纸浆,和白天那些纸人的材质一模一样。
“昨天送葬的时候,张屠户是不是离纸人很近?”祁念突然问旁边一个缩着脖子的村民。那村民是张屠户的邻居,平时总在肉铺里帮忙。
村民想了想,脸色更白了,点了点头:“是……是啊。昨天送葬队经过肉铺,张屠户还出来看热闹,说那些纸人画得俊,伸手摸了摸最前面那个纸人的脸,还笑着说‘这纸人要是活的,肯定是个美人’……”
祁念的心沉到了谷底。纸人匠说纸人怕活气,可张屠户摸了纸人,还说了不敬的话,现在就死了,脸上还贴着纸人面具,这哪里是怕活气,分明是活人的气息,尤其是带着不敬的活气,会引着纸人来索命。
“都别乱!”祁念站起身,提高了声音,“大家先别慌,张屠户刚死,凶手可能还没走远。周老板,你去把村里剩下的人都叫到客栈来,集中在一起,别单独待着。我去看看纸人匠住的地方,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村民们听他这么说,稍微冷静了些。周老板点了点头,转身就往外跑,嘴里还喊着:“都去客栈!都去客栈!别待在家里!”祁念则提着灯盏,往村西头的柴房走,昨天送葬的时候,他听见赵老根说,纸人匠就住在那里。
柴房在赵老根家的后院,是间破旧的土坯房,门是用几块木板钉的,没上锁。祁念推开门,一股霉味和尸臭味扑面而来,差点让他吐出来。他举起灯盏,照亮了屋里的景象,屋里很简陋,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破桌子,桌子上放着几个没扎完的纸人半成品,还有一碗没吃完的糙米饭,已经发馊了。
竹编的箱子放在桌子底下,盖子开着一条缝,露出里面暗沉沉的阴影。祁念蹲下身,将灯盏凑近,指尖刚碰到箱沿,就觉出一阵刺骨的凉,那股凉意不像是木头的冷,倒像是摸着了冰窖里的死人骨头,顺着指尖往骨髓里钻。他深吸一口气,忍着那股寒意,将箱子完全拉开,灯光瞬间灌进箱内,里面的东西让他浑身的血都几乎冻住。
箱子里没有纸浆,没有颜料,也没有扎纸人用的竹篾,只有一叠叠泛黄的桑皮纸,纸堆里埋着十几个小布包,每个布包上都用墨写着名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用左手写的。祁念伸手拿起一个布包,布包轻飘飘的,里面似乎装着细碎的东西,他刚想打开,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沙沙”声,像是纸在摩擦。
他猛地回头,灯盏的光晃过,只见门口站着个黑影,身形佝偻,手里攥着个纸人,正是白天送葬时举着纸刀的那个纸人。那纸人的脸在昏暗里显得格外清晰,红嘴唇咧着,黑沉沉的眼睛正盯着他,纸刀上的银粉在灯光下闪着冷光,像是真的刀刃。
“谁?”祁念喝了一声,手不自觉地摸向药箱里的银针,那是他唯一能防身的东西。
黑影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头,露出一张布满皱纹的脸——是纸人匠!他的眼睛比白天更亮了,亮得有些诡异,嘴角微微上扬,手里的纸人轻轻晃了晃,发出“哗啦”的声响:“祁大夫,半夜三更,翻别人的东西,可不是君子所为。”
“那些布包里是什么?”祁念的声音发紧,目光死死盯着纸人匠手里的纸人,“是死人的指甲,对不对?你用死人指甲混纸浆扎纸人,还让赵小宝的魂附在上面,害死了张屠户,是不是?”
纸人匠笑了起来,笑声沙哑得像破锣,手里的纸人晃得更厉害了:“祁大夫倒是聪明。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赵老根求我的,他说小宝一个人走太孤单,让我帮小宝找十二个伴,我只是顺水推舟罢了。”
“找伴?那是害人!”祁念怒喝一声,手里的银针已经捏紧,“张屠户只是摸了纸人一下,你就害死他,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王法?”纸人匠嗤笑一声,往前迈了一步,手里的纸人几乎要碰到祁念的脸,“这石头村的山,比王法大;这石头村的鬼,比王法凶。祁大夫,你要是识相,就赶紧离开这里,别多管闲事,不然……”他顿了顿,目光落在祁念的药箱上,嘴角的笑容更诡异了,“不然,下一个被纸人缠上的,就是你。”
祁念的心跳得飞快,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看着纸人匠手里的纸人,忽然发现那纸人的手指似乎动了一下,不是被风吹的,而是像人那样,轻轻蜷了蜷。他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身后的桌子,桌上的糙米饭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你怕了?”纸人匠笑得更得意了,“怕就对了。这些纸人,是用死人指甲和阴沟里的泥混着纸浆做的,沾了阴气,又附了赵小宝的魂,它们最喜欢活人身上的阳气,尤其是像你这样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活人,阳气更足,吃起来更‘香’。”
祁念只觉得一阵恶心,胃里翻江倒海。他强忍着不适,冷冷地看着纸人匠:“你以为你能得逞吗?我已经让村里的小孩去镇上报官了,衙役很快就会来,到时候,你插翅难飞。”
纸人匠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里的亮光也暗了几分:“报官?你倒是有胆子。可你别忘了,这里是石头村,山高皇帝远,衙役来之前,我有的是时间让剩下的人,都变成小宝的伴。”他说着,突然举起手里的纸人,朝着祁念猛地挥了过来,纸刀的银粉在灯光下闪着寒光,像是真的要劈下来。
祁念赶紧往旁边躲,纸刀擦着他的胳膊划过去,带起一阵冷风,胳膊上瞬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趁机从药箱里掏出银针,朝着纸人匠的肩膀扎了过去,他学过一点针灸,知道肩膀上有个穴位,扎中了能让人手臂发麻,暂时动不了。
可纸人匠像是早有防备,猛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银针,手里的纸人再次挥过来,这次不是纸刀,而是纸人的手,直直地朝着祁念的脖子抓去。祁念能清楚地看见,纸人的手指尖沾着点暗红色的粉末,和白天纸人匠撒在黄纸上的粉末一模一样。
他不敢硬接,只能往后退,可身后是墙,已经退无可退。就在纸人的手快要碰到他脖子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周老板的喊叫声:“祁大夫!你没事吧?衙役……衙役提前来了!”
纸人匠的动作猛地顿住,眼里闪过一丝慌乱。他看了看祁念,又看了看门口,咬了咬牙,突然抓起桌子底下的竹编箱子,转身就往窗户跑。窗户是用几根木条钉的,他用力一撞,木条“咔嚓”一声断了,他纵身跳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夜色里,只留下一阵“哗啦哗啦”的纸响。
祁念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后背的冷汗已经把衣服湿透了。他看着窗户外面漆黑的夜色,心里清楚,纸人匠没走,他肯定还在村里,等着下一个机会害人。
没过多久,周老板就带着几个衙役跑了进来。领头的衙役是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姓秦,腰间别着一把长刀,眼神锐利,看见地上的碎碗和打开的竹编箱子,皱了皱眉:“怎么回事?纸人匠呢?”
“跑了,从窗户跳出去了。”祁念站起身,指了指窗户,“箱子里有他留下的布包,里面可能是死人的指甲,还有张屠户的尸体在肉铺,脸上贴着纸人面具,死状很惨。”
秦捕头点了点头,对身后的衙役说:“你们两个去肉铺勘查现场,另外两个去村里搜查纸人匠的踪迹,注意安全,那家伙可能会用邪术害人。”
衙役们领命而去,秦捕头则蹲下身,打开了竹编箱子里的布包。布包一打开,一股腥臭味就飘了出来,里面果然是一些青黑色的指甲,长短不一,像是从不同人的手上剪下来的。秦捕头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果然是用死人指甲做的邪物,这纸人匠,胆子也太大了。”
“秦捕头,不止这些。”祁念想起纸人匠说的话,赶紧补充道,“他说赵小宝的魂附在了纸人上,要找十二个伴才肯走,现在已经死了张屠户一个,还有十一个,要是不尽快找到纸人匠,阻止那些纸人,村里的人都会死光。”
秦捕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邪魂附纸人?这倒是少见。不过不管是邪术还是人为,只要抓住纸人匠,总能问出个名堂。对了,那些纸人现在在哪里?”
“在村后的乱葬岗,赵小宝的坟周围。”祁念回答,“纸人匠说要让纸人围着坟摆,这样赵小宝才不孤单。”
秦捕头点了点头:“走,我们去乱葬岗看看,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两人提着灯盏,往村后的乱葬岗走。夜色深沉,雨已经停了,可风却更大了,吹得荒草“沙沙”作响,像是有人在草丛里走动。乱葬岗上的坟茔高低不平,有的坟头插着已经腐烂的木牌,有的则连木牌都没有,只有一堆土丘,在月光下显得格外阴森。
赵小宝的坟在乱葬岗的中央,是个新堆的土丘,上面还没有长草。十二个纸人围着坟丘摆成一圈,在月光下,它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是十二个站着的人。祁念和秦捕头刚走近,就听见一阵“哗啦哗啦”的纸响,像是纸人在动。
秦捕头握紧了腰间的长刀,警惕地看着那些纸人:“这些纸人,看起来不太对劲。”
祁念也觉得不对劲。白天的时候,这些纸人还只是站着,可现在,它们的身体似乎微微倾斜,脸都朝着乱葬岗的入口方向,像是在盯着他们。尤其是那个举着纸刀的纸人,纸刀的方向正好对着秦捕头,银粉在月光下闪着冷光,像是真的要砍过来。
“秦捕头,小心点,这些纸人可能会动。”祁念提醒道,手里再次摸向药箱里的银针。
秦捕头点了点头,慢慢朝着纸人走过去。他伸出手,想摸一摸纸人的材质,可就在他的手快要碰到纸人的时候,纸人突然动了,不是手指,而是整个身体都开始动了,纸人猛地朝着他扑了过来!
秦捕头反应很快,赶紧往后退了一步,同时拔出了腰间的长刀,朝着纸人砍了过去。“咔嚓”一声,纸人被砍成了两半,掉在地上,纸浆和竹篾散了一地,里面还掉出了一些青黑色的指甲,和竹编箱子里的一模一样。
可就在这时,其他的纸人也动了起来。它们像是被激怒了,一个个朝着祁念和秦捕头扑过来,有的用纸刀砍,有的用红绸带缠,有的则用纸元宝砸,动作虽然僵硬,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狠劲。
“这些纸人真的活了!”秦捕头惊呼一声,手里的长刀不停地挥舞,将扑过来的纸人一个个砍碎。可纸人太多了,砍碎一个,又有一个扑上来,而且碎掉的纸人碎片似乎还在动,像是有生命似的,朝着他们的脚边爬过来。
祁念也没闲着,他手里的银针不停地朝着纸人的“眼睛”扎过去,他记得纸人匠说过,纸人附了赵小宝的魂,眼睛是魂的寄托,扎中眼睛,说不定能让纸人失去行动力。果然,银针扎中纸人的眼睛后,纸人的动作就慢了下来,然后“哗啦”一声倒在地上,不再动了。
两人奋战了半个多时辰,才将十二个纸人全部解决掉。地上散落着纸浆、竹篾和青黑色的指甲,腥臭味弥漫在空气中,让人作呕。秦捕头喘着粗气,擦了擦脸上的汗:“没想到这些邪物这么厉害,要是普通村民碰到,根本不是对手。”
祁念也喘着气,他看着地上的纸人碎片,突然发现少了四个,白天送葬的时候是十二个纸人,现在只砍碎了八个,还有四个不见了。他心里咯噔一下,赶紧对秦捕头说:“秦捕头,少了四个纸人!还有四个不见了!”
秦捕头的脸色瞬间变了:“不见了?难道是被纸人匠带走了?”
“很有可能。”祁念点头,心里的不安越来越强烈,“纸人匠说要找十二个伴,现在只死了张屠户一个,他肯定还会用剩下的四个纸人害人,我们得赶紧回村里,保护好剩下的村民。”
两人不敢耽搁,赶紧往村里跑。刚跑到村口,就听见村里传来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是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让人听着心里发慌。
“不好!出事了!”秦捕头加快了脚步,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跑过去。哭声是从村北头的王婶家传来的,王婶是个寡妇,丈夫早死了,一个人住在破屋里,平时很少和人来往。
祁念和秦捕头跑到王婶家的时候,门口已经围了几个村民,一个个脸色惨白,不敢进去。秦捕头推开人群,一脚踹开了王婶家的门,里面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王婶躺在床上,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凸出来,里面布满了血丝,嘴巴张得很大,像是死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勒痕,颜色青紫,像是被什么东西勒死的。而她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根红绸带——那红绸带,正是纸人腰上系的那种,上面还沾着点纸浆的碎屑。
“王婶……王婶昨天也去送葬了,她还帮着纸人匠摆纸人来着……”一个村民小声说,声音里满是恐惧。
祁念走到床边,仔细检查了王婶的尸体。她的身体已经有些凉了,死亡时间应该在半个时辰前,也就是他们在乱葬岗和纸人搏斗的时候。他看着王婶手里的红绸带,又看了看她脖子上的勒痕,心里清楚,这是剩下的四个纸人干的——它们用红绸带勒死了王婶,完成了第二个“伴”。
“秦捕头,我们得赶紧把剩下的村民都集中起来,不能再让他们单独待着了。”祁念的声音有些沉重,“纸人匠肯定还在村里,他会利用村民的恐惧,一个个下手。”
秦捕头点了点头,对身后的衙役说:“你们去村里通知所有村民,让他们立刻到客栈集合,谁敢私自待在家里,出了事情后果自负。另外,再派两个人去村口和村尾守着,不让任何人进出,防止纸人匠逃跑,也防止村民恐慌逃跑。”
衙役们领命而去,祁念则和秦捕头一起,在村里巡逻,确保没有遗漏的村民。村里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房屋的“呜呜”声,像是有人在哭。他们路过张屠户的肉铺时,看见肉铺的门还开着,里面的血腥味和纸灰味混在一起,让人不敢靠近。路过赵老根家时,看见赵老根坐在门槛上,头发乱糟糟的,眼睛呆滞地看着前方,嘴里反复念叨着:“小宝,别闹了,别再杀人了……”
祁念走过去,蹲在赵老根面前:“村长,现在村里很危险,你跟我们去客栈,和大家待在一起,这样才安全。”
赵老根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安全?哪里都不安全。是我害了大家,是我请了纸人匠,是我想让小宝不孤单,结果……结果害了这么多人……”他说着,突然哭了起来,声音沙哑,让人听着心里发酸。
祁念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说话。他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没用,只有抓住纸人匠,阻止那些纸人,才能让村里恢复平静。
将所有村民集中到客栈后,已经是后半夜了。客栈的大堂和院子里挤满了人,大家一个个脸色惨白,眼神里满是恐惧,有的在小声哭泣,有的在低声议论,还有的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地念叨着菩萨保佑。
秦捕头站在客栈的台阶上,大声说:“大家放心,我们会保护好你们的安全。从现在开始,所有人都不能离开客栈,晚上睡觉也要几个人睡在一起,不能单独睡。另外,要是发现任何异常,比如看到纸人,或者听到奇怪的声音,立刻喊我们,不要自己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