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0年的柳树沟还浸在秋老虎的余威里,空气里飘着晒谷场的焦香,混着河沟里淤泥的腥气,唯独村东头李家大院飘出一股挥之不去的怪味,像雨后烂木头上滋出的菌子,裹着腐肉的黏腻,又掺了点铁生锈的腥气,缠在朱红门楣上不肯散。路过的人都绕着走,连李家的老黄狗都缩在门槛外,夹着尾巴呜呜叫,不肯往院里迈一步。
李老爷是前儿个后半夜没的。头天他还在账房里骂伙计算错了高粱账,声音洪亮得能传到街对面,转天清晨,丫鬟端着洗脸水进去,就看见他直挺挺地躺在太师椅上,手里还攥着半本账本,脸色青得发灰,像蒙了层薄霜。裸露的手腕、脖颈上爬满了指甲盖大小的红斑,形状不规则,边缘泛着黑,按下去不褪色,反而会留下一个浅坑,半天弹不回来。最吓人的是那股味道,凑近了闻,那股菌菇腥气就往鼻腔里钻,带着股子朽木的腐味,呛得人直犯恶心,丫鬟当场就吐了,连滚带爬地喊人。
李家连夜请了镇上的老郎中,老郎中背着药箱赶来,刚进账房就皱紧了眉,掏出银针往李老爷指尖扎,针尾没颤,他又把了把脉,手指刚搭上去就往门外退,手都在抖:“邪气,太邪气了!这不是风寒暑湿,也不是瘴气,是……是撞了脏东西,我治不了。”李家的人慌了神,大太太坐在地上哭,说李老爷前几天去村后乱葬岗附近收地,回来就说浑身发冷,当时没当回事,现在想来,是那时候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有人提议请神婆,李家的人像抓着救命稻草似的,赶紧让人去邻村请。神婆来得快,穿着花布衫,手里拿着桃木剑,一进院就围着李老爷的尸体转了三圈,嘴里念念有词,忽然把桃木剑往地上一插,指着西厢房的方向说:“这东西缠上他了,普通棺木镇不住,得用阴沉木!只有江底捞上来的阴沉木,才能暂时压着它,不然这院里还得死人。”
“哪儿找阴沉木去啊?”大太太哭着问,神婆眯了眯眼:“找棺材匠王大海,他手里有块百年阴沉木,是早年从长江底捞上来的,藏在后院地窖里,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拿出来。”
王大海在柳树沟做了三十年棺材匠,铺子就在村西头的老槐树下,木屋外墙被熏得发黑,门口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王记棺木”。铺子里常年堆着松木、柏木,木头的清香混着漆料的味道,唯独后院的地窖里藏着块阴沉木,黑得发亮,纹理像水波,摸上去冰凉,哪怕是三伏天,凑近了也能感觉到一股寒气往骨头缝里钻,像是握着一块冰。
这块阴沉木是王大海十年前从一个跑船的手里买的。那跑船的在长江里捞沙,捞上来这块木头,说夜里能听见木头里有水流声,不敢留,便宜卖给了王大海。王大海本不想收,可他爹临死前说,阴沉木是阴中至阴的东西,能镇邪,也能聚邪,不到万不得已,千万别用。这些年他一直把木头藏在地窖里,铺子里的人只知道他有块好木头,却没人见过。
李家的管家找到王大海时,他正在给一口松木棺材上漆,漆刷得均匀,泛着浅黄的光。“王师傅,求您帮帮忙,我家老爷出事了,得用您的阴沉木做棺材。”管家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沓银元,放在桌上,“这是定金,棺材做好了,再给您这么多。”
王大海看了眼银元,又想起儿子王建国,儿子今年五岁,该去镇上念书了,这笔钱够他念三年书,还能给媳妇赵氏扯块新布。他咬了咬牙,还是应了:“行,不过这木头邪性,做的时候你们别来掺和,棺材做好了,你们直接来抬。”
开料那天,王大海特意请了村里的老木匠张师傅搭手。阴沉木比普通木头硬三倍,锯子拉上去直冒火星,“吱呀”的声音像指甲刮过木板,听得人牙酸。木屑落在地上是黑的,踩上去像碎炭,还带着股潮湿的腥气。锯到一半时,木屑里忽然混进了几缕红丝,细得像头发,颜色是暗红的,像干了的血。王大海以为是木头里的红筋,没当回事,用扫帚扫到一边,继续锯。
直到傍晚给棺材上漆时,他媳妇赵氏来送晚饭。赵氏是个勤快人,手里端着个粗瓷碗,碗里是玉米粥和咸菜,还揣了两个白面馒头。“当家的,歇会儿吧,吃点东西。”她走进铺子,路过堆木屑的角落,忽然“呀”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惊恐。
“怎么了?”王大海放下漆刷,走过去一看,只见那堆黑木屑里,几缕红丝正慢慢舒展开,像活物似的往旁边的草垛里钻,红丝走过的地方,草叶瞬间就黄了,蔫蔫地倒在地上。赵氏好奇,蹲下去想拨弄,王大海一把拉住她:“别碰!这木头邪性,沾不得!赶紧回屋。”
赵氏被他吼得一哆嗦,手里的馒头掉在地上,她赶紧捡起来,拍了拍灰,没敢再看,端着空碗回了屋。王大海看着那堆木屑,心里发毛,他蹲下去,用树枝拨了拨红丝,红丝一碰到树枝,就缠了上去,树枝很快就黑了,像被火烧过似的。他赶紧把树枝扔了,心里琢磨着,等棺材做好了,就把剩下的木屑烧了,省得惹麻烦。
可当天夜里,赵氏就发起了高烧。王大海睡得正香,忽然听见赵氏在哼唧,他摸了摸她的额头,烫得吓人,像揣了个火炉。“当家的,我冷……”赵氏睁开眼,眼神涣散,嘴里胡话连篇,“红丝……红丝缠手……好腥……”
王大海赶紧起来,点了灯,看见赵氏的手腕上,隐隐约约有几缕红丝,像印在皮肤上似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起白天她蹲在木屑堆前的样子,赶紧去灶房烧了热水,给她擦身子,又找了块布,蘸着白酒在她手腕上擦,可红丝还是没消。
天刚亮,王大海就请了郎中来看。郎中摸了摸赵氏的脉,又看了看她的手腕,摇了摇头:“这病我治不了,她像是中了什么邪祟,你还是再请神婆来看看吧。”王大海没敢耽误,赶紧让人去请神婆,可神婆来了,看了赵氏一眼就走,说:“她沾了不该沾的东西,我也救不了,准备后事吧。”
王大海的天塌了。他坐在床边,看着赵氏的脸一点点变青,红斑从手腕爬到脖颈,再到脸颊,那股菌菇腥气越来越重,和李老爷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当天傍晚,赵氏就没了气,眼睛睁着,像是在看什么东西,手里还攥着个白面馒头,馒头上面,沾着几缕红丝。
王大海抱着赵氏的尸体坐在地上,脑子里反复闪着她昨天蹲在木屑堆前的样子,忽然想起棺材还没完工。他疯了似的跑到铺子,掀开盖在棺材上的帆布,棺底铺着的红绒布上,不知何时爬满了红丝,细得像蛛网,凑得近了,能看见那些红丝在慢慢蠕动,腥气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比赵氏身上的还重。他这才明白,赵氏是瞥见了棺里的红绒状物,才遭了殃。
第二天下午,李家来抬棺材。王大海没敢说赵氏的事,也没敢说棺里的红丝,只是盯着棺材被抬走,看着李家的人把李老爷的尸体装进去,盖上棺盖,往村后的乱葬岗去。直到看不见棺材的影子,他才回了家,把赵氏的尸体放在床上,用白布盖着,心里像堵了块石头。
夜里,村里人听见王大海的铺子里传来“砰砰”的砸东西声,还有他的嘶吼:“别来找我!我没看见!别来找我!”声音凄厉,像哭又像笑,听得人头皮发麻。有人想去看看,可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腥气,还有红丝从门缝里飘出来,吓得赶紧跑了。
第二天再去看,铺子门开着,里面的木头、工具扔得满地都是,漆桶倒了,黑漆流了一地,像摊血。王大海不见了,只有地上的木屑里,还留着几缕红丝,像血痂似的凝在那里,旁边放着一把锯子,锯子上缠着红丝,红丝里裹着点皮肉,不知是谁的。
李老爷的坟埋在村后的乱葬岗最里面,没人敢靠近。久而久之,那片地就荒了,草长得比人高,没过膝盖,风一吹,草叶“沙沙”响,像有人在说话。路过的人总说能闻到一股腥气,尤其是阴雨天,那股味道能飘到村口,还能看见红丝从草叶间飘出来,缠在树枝上,像挂了层红蛛网。
这一等,就是二十八年。1958年,全国兴修水库,柳树沟也赶上了。公社里的干部来考察,说村后的乱葬岗地势低,适合筑坝,能存水,还能淹了那些坟茔,省得占地方。村里的壮劳力都上了工地,王大海的儿子王建国也在其中,他爹失踪那年他才五岁,只记得娘是暴毙的,爹是疯了走的,至于李家的棺材,他听村里老人提过,却没见过,只知道那是口阴沉木棺,邪性得很。
挖地基那天,天阴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压得很低,风里带着潮气,吹在脸上凉飕飕的。挖土机“轰隆隆”地响,铲斗插进土里,带出黑褐色的泥,泥里还裹着几根骨头,不知是人的还是动物的。“小心点,别挖着骨头!”工头喊了一声,司机点了点头,放慢了速度。
挖到三米深时,挖土机忽然“哐当”一声撞上了硬东西,震得司机手都麻了。“有东西!”司机喊了一声,关了机器,工人们围过来,用铁锹往下挖,黑沉沉的木头渐渐露出来,是口黑漆漆的棺材,上面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的阴沉木,黑得发亮,纹理像水波,正是当年王大海做的那口。
“这是李老爷的棺材吧?”有人认出了木头,“当年王大海用阴沉木做的,没想到埋在这儿了。”工头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姓赵,刚从部队转业回来,不信邪,拍了拍棺材板:“什么李老爷的棺材,就是口破木头,说不定里面有陪葬品,打开看看!”
几个年轻工人听了,来了劲,找了撬棍,插进棺盖缝里,使劲一撬,“吱呀”一声,棺盖开了条缝,一股腥气猛地冲了出来,比当年李老爷身上的还重,带着腐物的恶臭,混着泥土的腥气,工人们没防备,好几个当场就被熏晕了,倒在地上直抽搐,口吐白沫,脸色青灰,像李老爷死时的样子。
王建国没晕,他离得远,可还是被呛得直咳嗽,眼泪鼻涕一起流,眼睛里全是红血丝。他揉了揉眼睛,往棺里看——棺底的红绒布已经烂成了碎片,黑褐色的,像块破抹布,,腐物里爬满了红丝,比当年王大海看见的粗了不少,像细麻绳似的缠在一起,在腐物里钻来钻去,红丝走过的地方,腐物就冒起了小泡泡,像在发酵。
“快盖上!快盖上!”工头也怕了,刚才那股腥气呛得他胸口发闷,他看见晕过去的工人脸色不对,赶紧喊着让工人把棺盖盖回去。可一个叫刘二的工人贪财,想看看腐物里有没有金银,趁人不注意,伸手就往棺里探,刚碰到腐物,“啊”地叫了一声,赶紧缩回手,腐物里的汁液沾在了他的手上,黏糊糊的,黑褐色,带着腥气,像稀泥。
“没事吧?”有人问,刘二甩了甩手,把汁液甩在地上,地上的草瞬间就黄了,“没事,就是有点黏,洗干净就好了。”他没当回事,找了块布擦了擦手,布一碰到汁液就黑了,他也没在意,继续干活。
可当天晚上,刘二就觉得手上发痒。他住在工棚里,和五个工人挤在一张大通铺,夜里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总觉得手上有东西在爬,他挠了挠,皮肤破了,流出的血是黑褐色的,还带着腥气,像腐物的汁。旁边的工人闻到味道,皱了皱眉:“刘二,你手上啥味啊?这么臭。”
刘二坐起来,点了灯,看见自己的手肿了起来,皮肤发红,像被烫伤了似的,红肿的地方还在慢慢扩大。“不知道啊,白天碰了棺里的东西,可能是过敏了。”他找了点药膏抹上,可没什么用,痒得更厉害了。
第二天一早,刘二的手更肿了,皮肤开始溃烂,肉像融化的蜡似的往下掉,露出里面的骨头,骨头是黑的,还冒着腥气。工棚里的人都不敢靠近他,说他身上的味道太臭了,像烂肉。工头赶紧把他送进县医院,医生看了直摇头:“没见过这种病,皮肉溶解,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我们治不了,你们还是送省里的大医院吧。”
刘二在县医院里熬了两天,转去省里的医院,可还是没查出病因。他的皮肉一天天溶解,从手到胳膊,再到肩膀,最后蔓延到全身,他疼得嗷嗷叫,夜里总喊“红丝缠我”“好腥”,和当年赵氏、李老爷的胡话一模一样。第五天,刘二就死在了病床上,死的时候,全身的皮肉都烂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副黑褐色的骨头,凑近了闻,还是那股菌菇腥气,骨头缝里,还缠着几缕红丝。
更邪门的是,当天在场开棺的工人里,有两个也出了事。一个叫张强的,开棺后第三天开始高烧,体温烧到了四十度,说胡话,梦里总喊“红丝缠我脖子”“好臭”,烧了三天就没了气,死状和李老爷、赵氏一模一样,身上爬满了红斑,红斑里还缠着红丝,像嵌在肉里似的。
另一个叫李伟的,没高烧,也没说胡话,就是一天比一天瘦,脸色青灰,像蒙了层灰布。他吃不下饭,喝口水都吐,吐出来的东西是黑褐色的,带着腥气。家里人带他去看了不少医生,都查不出病因,最后他瘦得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床上动不了,眼睛睁着,像是在看什么东西。死的时候,他嘴里还吐着几缕红丝,细得像头发,红丝落在地上,还在慢慢蠕动。
工地上的人慌了,都说这棺材是凶物,再挖下去要出人命。有工人偷偷跑回了家,说什么也不干活了。公社里的干部听说了,也怕出事,最后决定把水库的选址改了,选在村东头的河沟里。那口棺材被重新埋了回去,上面堆了石头,还洒了石灰,石灰一碰到棺材,就冒起了白烟,带着股腥气,像在烧什么东西。
可没人敢再靠近那里,连路过都要绕着走。王建国看着那堆石头,心里发毛,他想起爹失踪前的嘶吼,想起娘的暴毙,想起刘二、张强、李伟的死状,忽然觉得,这口棺材里的东西,从来就没离开过,它只是在等,等下一个接触它的人。
时间又滑到了1980年代,改革开放后,柳树沟通了电,也有了电视机,偶尔有人从城里带回来录像带,成了村里的稀罕物。村里有个叫李建军的年轻人,在县城的电影院当放映员,脑子活,总喜欢弄些新鲜玩意儿。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盘录像带,说是1958年修水库时开棺的记录,是当年一个记者偷偷拍的,后来记者也死了,录像带就流到了他手里。
消息传出去,村里的年轻人都跑来看。王建国的儿子王强也去了——他二十岁,正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纪,听爷爷和爹讲过棺材的事,总觉得是老人编的瞎话,想亲眼看看,到底有没有那么邪乎。
李建军家在村中间,是栋砖瓦房,比村里其他的土坯房气派不少。那天傍晚,屋里挤满了人,十几个年轻人挤在小客厅里,连窗台都扒着人,烟味、汗味混在一起,嗡嗡的说话声把屋顶都要掀了。王强来的时候,李建军正蹲在地上摆弄录像机,黑色的机器带着个大喇叭,旁边还放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满是雪花点,“滋滋”响个不停。
“建军,好了没啊?快放啊!”有人催着,李建军摆摆手:“急啥,这机器是城里淘来的,得调调频道。”他拧着机器上的旋钮,屏幕上的雪花点慢慢变少,忽然跳出个模糊的画面,是县城的街道,人群来来往往,大家都屏住了呼吸,盯着屏幕。
李建军按下播放键,画面瞬间切换,是1958年的工地,灰扑扑的,能看见远处的土坡和几间茅草棚,风很大,镜头晃得厉害,还能听见机器的轰鸣声和人的吆喝声。“这就是当年修水库的地方!”有人指着屏幕,声音里带着兴奋。王强也往前凑了凑,眼睛盯着屏幕,他想看看,爹说的那口阴沉木棺,到底长什么样。
镜头慢慢移动,拍到了一群工人,穿着蓝色的工装,戴着安全帽,正围着一个土坑。土坑里露出黑沉沉的木头,正是那口阴沉木棺,上面的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可木头还是黑得发亮,像块黑曜石。“来了来了!棺材!”有人喊了一声,屋里更安静了,连抽烟的人都忘了弹烟灰。
接着,几个工人找了撬棍,插进棺盖缝里,镜头凑近了些,能看见撬棍上沾了黑褐色的泥。“一二三!”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工人使劲一撬,“吱呀”一声,棺盖开了条缝,那声音透过电视机的喇叭传出来,刺耳得很,像指甲刮过铁皮,屋里的人都打了个寒颤。
就在棺盖打开的瞬间,镜头里忽然飘起一层白雾,不是普通的水蒸气,是带着颜色的,灰黑色,像浓烟。“那不是雾!是腥气!”王建国不知什么时候来了,站在门口,脸色发白,盯着屏幕,“当年开棺的时候,就是这股腥气,熏晕了好几个工人!”
没人理会王建国的话,大家都盯着屏幕。白雾里,能看见棺里的红绒布已经烂成了碎片,黑褐色的,像块破抹布,满了红丝,细得像蛛网,在腐物里钻来钻去。镜头晃了晃,拍到了刘二的手,他正伸手往棺里探,手指刚碰到腐物,就猛地缩了回来,手上沾着黑褐色的汁液,像稀泥。
“这就是刘二?”王强问,他听爹说过刘二的事,说他后来皮肉溶解死了,死状很惨。李建军点点头:“对,就是他,听说他当天晚上手就肿了,没几天就没了。”
录像带继续播放,画面里的工人开始往回盖棺盖,可棺盖太重,盖了好几次才盖上,镜头最后对着棺材拍了几秒,能看见棺材上的石头堆了起来,然后画面就黑了,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
“没了?”有人问,李建军按下暂停键:“没了,就这么十分钟,说是当年记者怕被发现,没敢多拍。”屋里的人开始议论纷纷,有人说“真邪乎”,有人说“说不定是假的”,王强没说话,他盯着屏幕上的雪花点,脑子里反复闪着棺里的红丝,那些红丝,真的像活物似的,在腐物里蠕动,看得他心里发毛。
当天晚上,王强就做了个噩梦。他梦见自己站在村后的石头堆前,那口阴沉木棺就放在地上,棺盖开着,腥气往他鼻子里钻,呛得他直咳嗽。他想走,可脚像被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忽然,棺里的红丝飘了出来,像蛇似的往他身上缠,缠在他的手腕上、脖子上,红丝里带着腥气,凉飕飕的,像冰。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红丝越缠越紧,勒得他喘不过气,最后他看见棺里的腐物里,慢慢露出一张脸——是刘二的脸,皮肉都烂了,露出里面的骨头,眼睛里爬满了红丝,正盯着他笑。
“啊!”王强猛地坐起来,浑身都是冷汗,衣服都湿透了,心跳得飞快,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腕,没有红丝,可还是觉得凉飕飕的,像有什么东西缠在上面。窗外的月亮很圆,透过窗户照进来,地上的影子像个人,吓得他赶紧拉上窗帘,缩在被子里,再也不敢睡。
第二天一早,王强就听说李建军病了。他赶紧跑去李建军家,屋里挤满了人,李建军躺在床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脸色青灰,像蒙了层灰布,额头烫得吓人,嘴里胡话连篇:“红丝……红丝缠我……好腥……”和当年刘二、张强的症状一模一样。
“咋回事啊?昨天还好好的。”有人问李建军的媳妇,他媳妇抹着眼泪:“昨天晚上他看完录像带就不对劲,说浑身发冷,夜里就发起高烧,还说胡话,喊着‘红丝’‘腥气’,我请了郎中来看,郎中说治不了,让我准备后事。”
王强心里咯噔一下,他想起自己的噩梦,想起录像带里的红丝,忽然觉得,那盘录像带,根本就不是普通的录像带,它沾了棺材里的邪气,看过的人,都会被缠上。
接下来的几天,看过录像带的人接二连三地出事。村里的赵小虎,第二天就开始高烧,说梦见自己躺在棺材里,红丝往他嘴里钻,烧了两天就没了气,死的时候,身上爬满了红斑,红斑里还缠着红丝,像嵌在肉里似的。还有村西头的孙磊,没高烧,可一天比一天瘦,吃不下饭,喝口水都吐,吐出来的东西是黑褐色的,带着腥气,最后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块录像带的碎片,碎片上沾着红丝。
王强也没好到哪里去,他每天晚上都做噩梦,梦见的都是棺材和红丝,有时候梦见爷爷王大海,爷爷穿着破衣服,头发乱蓬蓬的,手里拿着把锯子,锯子上缠着红丝,对着他喊:“别碰那棺材!别碰!”有时候梦见爹王建国,爹站在石头堆前,脸色发白,指着棺材说:“它在等,等下一个人。”
王建国看着儿子一天天憔悴,心里急得不行。他想起当年修水库时的事,想起刘二、张强、李伟的死,想起自己爹的失踪,忽然觉得,不能再让这邪气蔓延下去了。他找了村里的几个老人,商量着把那盘录像带烧了,说不定烧了录像带,邪气就会散了。
老人们都同意,他们趁着天黑,偷偷跑到李建军家,把那盘录像带找了出来。录像带是黑色的,上面沾着黑褐色的汁液,像腐物的汁,还带着腥气。他们把录像带拿到村头的空地上,点了堆火,把录像带扔了进去。
火“腾”地一下烧了起来,带着股怪味,不是塑料燃烧的味道,是腥气,和棺材里的味道一模一样。录像带在火里扭曲着,流出黑褐色的汁液,像血似的,滴在地上,地上的草瞬间就黄了。烧到一半时,录像带里忽然飘出几缕红丝,红丝在火里飘着,没被烧掉,反而越来越长,像要往人身上缠。
“快用石头压!”王建国喊着,大家赶紧找了石头,往火里扔,红丝被石头压住,才慢慢缩了回去,最后烧成了灰。可灰里还是留着几缕红丝,风一吹,就飘走了,有的飘向村后的石头堆,有的飘进了村里的人家,不知落在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