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夜棺行(1 / 2)

王麻子蹲在黑风口破庙的门槛上,烟袋锅子在暮色里燃着一点微弱的火星,风一吹,那火星就颤颤巍巍的,像极了老辈人嘴里说的乱葬岗鬼火。入秋的风早没了夏末的软和,裹着山尖的寒气往领口里钻,他缩了缩脖子,把粗布短褂的领口往上拽了拽,指腹蹭过衣襟上磨出的毛边,这褂子还是前年在县城缝的,走南闯北三年,早磨得没了原先的模样,倒比新的更贴身子。

他原本是要赶在天黑前翻过山去李家庄的,那庄子里的张大户托他带了两斤西洋镜的玻璃片,说要给小孙子做万花筒。可午后过驿道时,车轮子突然卡在了一道石缝里,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弄出来,等他把货郎担子重新挑上肩,太阳早沉到山后头去了。黑风口这地方,白日里都少有人来,更别说夜里,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除了这破庙,再没别的地方能落脚。

庙门是两扇朽坏的木门,左边那扇早歪了,斜斜地靠在门框上,露出半扇黑漆漆的门洞。王麻子往门洞里瞥了一眼,庙里空荡荡的,只有正中间摆着个塌了半边的供桌,供桌上蒙着厚厚的灰,不知道多久没人来拜过了。供桌后面的神龛更是惨,神像早没了踪影,只留下个空荡荡的木架子,架子上还挂着几缕破烂的红布,风一吹就飘啊飘的,像吊死鬼的舌头。

“呸!”他吐掉嘴里的烟蒂,烟蒂落在地上,溅起一点火星,很快就被风吹灭了。刚要起身往庙里挪,余光却瞥见庙外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圈奇怪的痕迹——不是人的脚印,也不是野兽的蹄印,是一圈方方正正的白霜,像是有个四四方方的东西在那儿转了圈,把地上的草都压平了,霜气凝在草叶上,泛着冷森森的光。

王麻子心里咯噔一下。他走南闯北几十年,什么邪门事儿没见过?去年在北边的落马坡,他还撞见过有人装神弄鬼抢货,最后被他一烟袋锅子敲破了头。可今儿个这圈白霜,却让他心里发毛,这天气虽说入了秋,可还没冷到能结霜的地步,尤其是这山脚下,白天太阳晒着还暖洋洋的,怎么会突然结霜?

他想起了关于黑风口的传说。

老辈人都说,三十年前,这黑风口的驿道上出过大事。那会儿这驿道还是通着南北的商道,每天都有商队打这儿过,驮着丝绸、茶叶、瓷器,往北边运去。有一天,一支二十多个人的商队路过这儿,却再也没走出去,遇上了山匪。那伙山匪心狠手辣,不仅抢了货物,还把商队里的人全杀了,尸体扔在驿道旁的乱葬岗上,连口薄棺都没给,就那么暴尸荒野。

后来就有了“夜棺行”的说法。

说是从那以后,每逢月黑风高的夜里,就会有空棺顺着驿道往下滑。棺木是老松木做的,漆皮掉得七七八八,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木头,滑在石头路上,会发出“咚……咚……”的撞击声,那声音能传二里地远。最邪门的是,谁要是听见了这棺木声,第二天准得出事,会被人发现钉在自家门板上,手脚摆的姿势,跟当年乱葬岗里那些死者下葬时的模样分毫不差,指甲缝里还沾着棺木碎屑,连伤口的位置都一模一样。

王麻子原本是不信这些的。他总说,哪有什么鬼神?都是人自己吓自己。前儿个镇上的李屠户还跟他说,夜里听见驿道上有棺响,吓得一晚上没敢开门,结果第二天才知道,是邻村的二傻子夜里偷摸去驿道上捡柴,不小心把手里的木柴掉在石头上,撞出了“咚咚”声。还有去年,邻镇的王秀才说看见空棺滑过,结果是镇上的刘木匠夜里运棺木,走得急了,棺木从车上滑了下来,顺着坡往下溜,刚好被王秀才撞见。

可今儿个不一样。

下午他卡在石缝里折腾的时候,无意间在那块青石板上看见了道新鲜的划痕。那划痕不是车轮印,也不是马蹄印,是直直的一道,边缘还带着点木屑,是棺木底儿磨出来的。他当时还蹲下来摸了摸,那木屑还是湿的,带着股子陈腐的木头味儿,混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像是……血干了的味道。

“别自己吓自己。”王麻子拍了拍自己的大腿,试图把那点不安压下去。他挑起货郎担子,刚要往庙里走,就听见远处传来“咚……咚……”的声音。

那声音很轻,一开始他还以为是风声吹过石头缝的动静,可仔细一听,不是。那是实打实的木头撞击声,一下一下,慢悠悠的,节奏很稳,像是有人在拖着口沉重的棺材,一步一步往这边走。

王麻子的脚一下子就钉在地上了,挑着担子的手也开始发颤。他屏住呼吸,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过去,那是驿道的上坡路,黑漆漆的一片,只有月光偶尔从云缝里漏出来,照亮一小段路面,路面上的石头泛着惨白的光,像一排牙齿。

声音越来越近了。

“咚……”又一声,这次更清晰了,还带着点回音,在空荡荡的山谷里绕了一圈,钻进王麻子的耳朵里。他能听出来,那声音就是顺着驿道往破庙这边来的。

他再也不敢站在门口了,慌忙退到破庙里面,躲在那扇歪掉的木门后面,透过门板和门框之间的缝隙往外看。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像擂鼓,“咚咚”的,跟外面的棺木声混在一起,让他分不清哪个是心跳,哪个是棺响。

月光刚好在这时从云里钻了出来,把驿道照得亮堂堂的。王麻子眯着眼睛,看见远处的驿道上,有个黑沉沉的东西在动——不是人,也不是兽,是一口棺材!

那口棺材自己顺着坡往下滑!

棺身是老松木的,看着就沉得很,漆皮掉得差不多了,露出里面深褐色的木头,木头上面还能看见些模糊的纹路,像是当年刷漆时留下的痕迹。棺盖是半掩着的,随着滑行的节奏轻轻晃荡,每撞一下路边的石头,就发出一声“咚”响,震得地上的碎石子都跟着跳起来,滚到路边的草丛里,发出“沙沙”的轻响。

王麻子的手紧紧攥着门板,指节都泛了白。他看见那口棺材越滑越近,速度不算快,却很稳,像是有人在后面推着似的,避开了路上的大石块,径直朝着破庙的方向来。

他想起镇上老王头说的话。老王头今年七十多了,是镇上最老的人,当年商队遇劫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躲在自家的地窖里,听见了驿道上的惨叫声。他说,当年商队里有个账房先生,是个斯文人,被劫匪抓住后,宁死不肯说出钱箱的位置,结果被劫匪钉在了门板上。后来有人去收尸,看见那账房先生的双手是交叠在胸口的,跟入殓时的姿势一模一样,指甲缝里还沾着点木头渣子,就是棺木上的那种松木渣。

“别过来……别过来……”王麻子在心里默念着,身体往后缩了缩,后背撞到了身后的供桌,供桌上的那只破陶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这一声脆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紧接着,王麻子就看见那口棺材停在了破庙门口。

它就那么稳稳地停在门槛外面,离他只有几步远。棺盖还在轻轻晃荡,“吱呀……吱呀……”的,像是在喘气。王麻子能清楚地看见棺木上的木纹,能闻到那股陈腐的木头味儿,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腥气,比下午在青石板上闻到的更浓了些。

突然,棺盖“吱呀”一声,往上抬了抬,露出一道一寸宽的缝。

王麻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直了。他盯着那道缝,想看看里面是什么,可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股寒气顺着缝钻进来,像是冰碴子似的,落在他的手背上,让他打了个寒颤。

紧接着,他听见“沙沙”的声音。

那声音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像是有人在里面翻东西,又像是……指甲刮擦木头的声音。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一下一下,挠在王麻子的心上,让他浑身发痒,又浑身发冷。

“谁……谁在那儿?”王麻子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声音却发颤,连他自己都听得出里面的恐惧。

没有回应。

那“沙沙”声停了,可棺材却开始往庙门这边挪。不是滑,是挪,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后面推它。棺底蹭过地上的碎石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牙齿在啃骨头。

王麻子吓得往后退,退到了供桌后面,手里抓起一根供桌腿上掉下来的木茬子,紧紧攥在手里。那木茬子很尖,扎得他手心生疼,可他却感觉不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口慢慢挪进来的棺材上。

棺材停在了供桌前面,离他只有一米远。棺盖“砰”地一声,全打开了。

王麻子眯着眼睛往棺材里看。

棺底是空的,铺着一层薄薄的黄土,黄土里还掺着点碎木屑。就在黄土中间,埋着一根银簪,那根银簪他认识!前儿个他在镇上的赵寡妇家歇脚,赵寡妇给他端水的时候,头上就插着这根银簪。那银簪是梅花形状的,簪头的梅花瓣上还刻着细纹,赵寡妇说,这是她娘家传下来的,是她娘临死前给她的,她戴了十几年了,宝贝得很。可昨天下午他再见到赵寡妇时,她头上的银簪却没了,她还跟他念叨,说不知道丢哪儿了,找了一晚上都没找着。

怎么会在棺材里?

王麻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刚想伸手去拿那根银簪,就听见身后传来“咚”的一声。

不是棺材撞石头的声音,也不是风的声音,是……有人用东西撞门板的声音。

他猛地回头,看向庙门。那扇歪掉的木门好好的靠在门框上,没有动,可那“咚”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像是从庙后的方向传过来的。

庙后是乱葬岗。

老辈人说,当年商队的那些尸体,有几具就埋在庙后的乱葬岗上。那会儿官府派人来收尸,可尸体太多,又赶上连阴雨,没办法运走,就找了块地方,挖了个大坑,把尸体全埋了,连块墓碑都没立,只有几块歪歪扭扭的石头,算是标记。

王麻子的心跳得更快了。他想起刚才在槐树下看见的那圈白霜,想起青石板上的划痕,想起棺材里的银簪——这一切,难道都不是巧合?

“别装神弄鬼的!”王麻子大喊一声,给自己壮胆,手里的木茬子握得更紧了。他绕开棺材,朝着庙后的门走去。庙后的门早就没了,只剩下个黑漆漆的门洞,风从门洞里灌进来,带着股子土腥味,还有点……血腥气。

他刚走出门洞,就看见庙后的土坡上,稀稀拉拉地埋着几个土堆。那些土堆都不高,圆圆的,像一个个坟包,没有墓碑,只有几块石头歪歪扭扭地插在土堆前,石头上长满了青苔,看不清上面有没有字。月光照在土堆上,泛着惨白的光,像是敷了层白粉。

那“咚”的声音,就是从最边上的那个土堆里传出来的。

王麻子慢慢地走过去,每走一步,都感觉脚像灌了铅似的沉。他走到土堆前,蹲下来,耳朵凑近土堆,仔细听。

没错,是“咚……咚……”的声音,跟刚才驿道上的棺响一模一样,只是更轻了些,像是有东西在土堆里敲棺材板。他伸出手,摸了摸土堆上的土,土是湿的,还带着点温度,不像是埋了几十年的老坟,倒像是刚埋没多久的新坟。

突然,土堆里传来“吱呀”一声。

那声音很轻,却很清晰,像是棺盖被什么东西顶开了。王麻子吓得一下子跳起来,手里的木茬子“啪”地掉在地上。他往后退了两步,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土堆。

土堆里慢慢冒出个东西——不是人头,是棺盖的一角。

那棺盖是黑色的,跟驿道上滑下来的那口棺材一模一样,漆皮掉了,露出里面的老松木。棺盖一点一点地往上顶,土屑顺着棺盖的边缘往下掉,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很快,棺盖被顶开了,露出里面黑漆漆的棺身。

王麻子看见棺里躺着个人。那人穿着一身粗布衣裳,是三十年前商队里常见的那种款式,蓝色的粗布,袖口和领口都磨得发白了。那人的脸被黄土盖着,看不清模样,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手指蜷曲着,指甲缝里沾着点黑褐色的东西——是棺木的碎屑。

就在这时,那人的手动了动。

王麻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瞪圆了。他看见那只手慢慢地抬起来,朝着他的方向伸过来,手指还在微微蜷曲,像是要抓住什么东西。

“鬼啊!”王麻子大叫一声,转身就往庙前跑。他跑得太快,没注意脚下,一下子撞在了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上。

他抬头一看,是那口停在庙门口的黑棺!

不知何时,这口棺材竟然挪到了庙后,正好挡在他的身前。棺盖还开着,里面的银簪还在,黄土上,多了个手印,跟刚才从土堆里伸出来的那只手,一模一样,连指甲缝里的棺木碎屑都一样。

王麻子想绕开棺材跑,可刚迈出去一步,就感觉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他低头一看,是几根黑色的布条,从棺底拖出来,缠在他的脚踝上。那布条湿漉漉的,带着股子腥气,像是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缠在脚踝上,冰凉冰凉的,让他打了个寒颤。

他用力甩脚,想把布条甩开,可布条却越缠越紧,像是有生命似的,顺着他的脚踝往上爬,缠住了他的小腿。他能感觉到布条上的湿气渗进裤子里,贴着皮肤,又冷又黏,难受得要命。

“救命!救命啊!”王麻子大喊起来,声音在山谷里回荡,却没有一点回音。这荒山野岭的,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

他看见棺盖开始往下落,一点一点地,离他的头越来越近。他能清楚地看见棺壁上刻着的花纹——不是普通的花纹,是当年商队货箱上的标记!那标记是一个圆形,里面刻着个“通”字,是“通和商队”的标记。当年那支遇劫的商队,就是通和商队!

王麻子的脑子一下子就清醒了。他想起镇上老掌柜说的话,老掌柜当年是通和商队的伙计,因为生病,没跟着那支商队走,才捡了条命。他说,通和商队的货箱上,都刻着“通”字标记,为的是怕跟其他商队的货弄混。

这口棺材,跟当年通和商队的货箱,是同一种木料,同一种工艺!

棺盖“砰”地一声,差一点就砸在他的头上。王麻子趁机抓住棺沿,用力往外爬。他的手指抠进棺木的木纹里,摸到了里面的碎木屑,还有点黏糊糊的东西——是血!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传来“沙沙”的声音。

他回头一看,庙后的土堆全塌了!

一个个土堆像被什么东西从里面顶开似的,“哗啦”一声就塌了,露出一口口黑棺。那些棺材跟他面前的这口一模一样,都是老松木做的,漆皮掉了,露出里面的深褐色木头,棺盖上都刻着“通”字标记。

一口、两口、三口……一共二十多口棺材,跟当年商队的人数一模一样!

那些棺材顺着土坡往下滑,速度很快,像是有人在后面推似的,朝着他这边来。每口棺材的棺盖都开着,里面都躺着个人,穿着蓝色的粗布衣裳,脸被黄土盖着,双手交叉放在胸口,指甲缝里沾着棺木碎屑。

很快,那些棺材就滑到了他身边,围成一个圈,把他困在正中央。棺木与棺木之间贴得极近,连只耗子都钻不出去,老松木的陈腐气息裹着浓得化不开的腥气,像张湿冷的网,死死罩在王麻子头上。他想往后退,脚后跟却撞在身后的棺壁上,那冰凉的木头触感顺着鞋底往上爬,瞬间窜遍全身,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圈外的风突然变大了,卷起地上的碎石子,砸在棺木上,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外面拍手。月光被乌云遮住,四周一下子暗了下来,只有棺盖边缘偶尔反射出一点惨白的光,映得王麻子的脸像张白纸。他盯着面前的棺木,看见棺壁上的“通”字标记在黑暗里若隐若现,那刻痕里像是藏着墨,越看越黑,越看越像一只盯着他的眼睛。

“咚……”

不知哪口棺材突然撞了下旁边的棺木,沉闷的撞击声在圈里回荡,震得王麻子的耳膜嗡嗡作响。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越来越多的棺木开始互相碰撞,“咚咚”的声响连成一片,像是在敲鼓,又像是在倒计时。他看见身边的棺盖开始轻轻晃动,“吱呀……吱呀……”的,每晃一下,就有一缕寒气从棺缝里钻出来,落在他的脖子上,凉得像冰锥。

突然,最前面那口棺材里传来“沙沙”的声音。

王麻子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死死盯着那口棺材,看见棺里的黄土慢慢动了起来,像是有东西在,皮肤惨白,没有一点血色,指关节突出,指甲又长又黑,缝里沾着的棺木碎屑在黑暗里泛着微光。那只手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慢慢落在棺沿上,指尖轻轻抠着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谁……谁在里面?”王麻子的声音发颤,连他自己都听不清。

那只手停了下来。紧接着,棺里的黄土开始大面积翻动,一个人头慢慢从土里冒了出来。那人的头发很长,乱糟糟地粘在脸上,沾满了黄土,看不清模样。他的脖子动了动,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像是骨头生了锈。然后,他慢慢抬起头,黄土从他脸上簌簌往下掉,露出了一双眼睛,没有眼珠,只有两个黑漆漆的洞,洞里像是有寒气往外冒。

“你……看见我们的棺了吗?”那人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在磨木头,每说一个字,都有黄土从他嘴角掉下来。

王麻子吓得说不出话,只能拼命摇头。他的脚还被布条缠着,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人慢慢坐起来。那人穿着蓝色的粗布短褂,衣襟上沾着黑褐色的污渍,像是干涸的血。他的胸口有一道长长的伤口,从领口一直划到肚脐,伤口边缘的肉翻着,露出里面的白骨,却没有血流出来,他早就死了,是三十年前死在这儿的商队伙计。

“骗人……”那人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黑色的牙,“我们的棺,丢了三十年了……你闻,这棺木的味儿,跟我们当年的棺,一样……”

他说着,抬起手,指了指王麻子身边的棺木。王麻子这才发现,周围的空气里全是老松木的味道,混着血腥气和土腥味,浓得让人恶心。他想起下午在驿道上闻到的味道,想起棺材里的银簪,想起庙后的土堆——这一切,都是这些鬼魂设下的局?

“我……我没看见……”王麻子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细得像蚊子叫。

“没看见?”那人歪了歪头,脖子又发出“咔哒”声,“那你身上,怎么有棺木的味儿?”

王麻子低头一看,自己的粗布裤子上沾了不少木屑,是刚才抓棺沿的时候蹭上的。那些木屑是黑褐色的,跟棺木的颜色一模一样,凑近闻,果然有股陈腐的木头味儿。他刚想解释,就听见身后传来“吱呀”一声,回头一看,另一口棺材里的人也坐起来了。

那是个账房先生模样的人,穿着青色的长衫,袖口挽着,手里还攥着一支毛笔。他的脸上没有伤口,却泛着青灰色,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死前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盯着王麻子,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只是慢慢抬起手,指了指王麻子的胸口。

王麻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冰凉一片。他看见账房先生的手慢慢放下,落在自己的胸口上,摆出了一个交叠的姿势,跟老辈人说的,当年被钉在门板上的姿势,一模一样。

“你的姿势……不对……”账房先生终于开口了,声音比刚才那个伙计更沙哑,“我们的棺里,该是这样的……”

他说着,慢慢站起来,从棺材里走了出来。他的脚没有沾地,而是飘在半空中,离地有一寸多高,衣角在风里飘着,却没有一点重量。王麻子吓得往后缩,却撞在身后的棺木上,退无可退。他看见越来越多的鬼魂从棺材里走出来,有的缺了胳膊,有的少了腿,有的脖子被砍得只剩下一层皮,脑袋歪在一边,却还能说话。

“我们找了三十年……终于找到有人能看见我们的棺了……”

“他闻见了棺木的味儿……他该给我们当棺……”

“对……当棺……”

鬼魂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无数只虫子在王麻子的耳朵里爬。他看见那些鬼魂慢慢围过来,他们的身体是半透明的,能看见后面的棺木,可他们的手却很实在,冰凉的指尖已经碰到了他的胳膊。

“别……别过来!”王麻子大喊一声,抓起地上的木茬子,朝着最近的一个鬼魂挥过去。可木茬子穿过了鬼魂的身体,什么也没碰到,只在空中划了道虚影。那鬼魂笑了笑,伸出手,抓住了王麻子的手腕。

冰凉的触感瞬间传遍全身,王麻子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想挣扎,可鬼魂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攥着他的手腕,一点也动不了。他看见鬼魂的指甲慢慢变长,刺破了他的皮肤,渗出血来……那血不是红色的,而是黑色的,落在地上,瞬间就被黄土吸收了。

“你跑不掉的……”鬼魂凑到他耳边,声音里带着寒气,“听见棺响的人,都得给我们当棺……”

王麻子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想起镇上的刘木匠,想起李屠户,想起那些说见过空棺的人,他们是不是都像自己一样,被鬼魂缠上了?刘木匠昨天还跟他说,要去驿道那边砍木头,难道他也听见了棺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鸡叫。

“喔……喔……”

鸡叫的声音划破夜空,像是一道光,瞬间照亮了四周。鬼魂们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他们的脸色变得慌张,抓着王麻子手腕的手也松了些。

“快走!”缺了胳膊的鬼魂大喊一声,“天要亮了!”

鬼魂们纷纷往棺材里退,有的还没来得及回到棺材里,身体就开始消散,变成一缕缕黑烟,飘进棺木里。那个账房先生最后看了王麻子一眼,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明儿个……我们来找你要棺……”

话音刚落,所有的鬼魂都消失了。棺材开始往驿道那边滑,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消失在黑暗里。圈里只剩下王麻子一个人,瘫在地上,浑身是汗,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渗着黑血,指甲缝里沾着的棺木碎屑,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天开始亮了,东方泛起鱼肚白,远处的山尖被染成了金色。可王麻子却觉得比夜里还冷,他的身体在不停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恐惧。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缝里的木屑还在,手腕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却留下了一道黑色的疤痕,像个镯子。

他挣扎着站起来,脚腕上的布条已经不见了,只剩下一圈黑色的印子。他捡起地上的货郎担子,挑在肩上,却觉得担子比平时重了十倍。他跌跌撞撞地往镇上走,每走一步,都感觉身后有人跟着,回头看,却什么也没有,只有空荡荡的驿道,在晨光里延伸向远方。

走到镇上的时候,天才刚亮透。街上已经有了行人,卖早点的铺子开了门,飘出阵阵香味。可王麻子却觉得这些都很陌生,他的脑子里全是鬼魂的脸,全是“咚……咚……”的棺响。

“王麻子?你怎么了?”卖包子的张婶看见他脸色惨白,连忙走过来问,“是不是生病了?”

王麻子摇了摇头,说不出话。他的目光落在刘木匠家的方向,那里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像是出了什么事。

“刘木匠家咋了?”王麻子拉住一个路过的伙计,声音沙哑地问。

“你还不知道?”伙计一脸惊讶,“刘木匠死了!被人钉在自家门板上了!”

王麻子的心脏一下子沉到了谷底。他推开人群,挤到刘木匠家门口,看见门板上钉着个人——是刘木匠。他的双手交叠在胸口,眼睛圆睁,嘴角带着诡异的笑,指甲缝里沾着棺木碎屑,姿势跟账房先生摆的姿势,跟老辈人说的商队死者的姿势,分毫不差。

“昨儿个夜里,我听见驿道上有棺响,”人群里有人说,“我还以为是听错了,没想到……”

“我也听见了!”另一个人接话,“那声音‘咚咚’的,吓得我一晚上没敢睡!”

“刘木匠昨儿个还说,要去驿道那边砍老松木,说老松木结实,做棺材最好……”

做棺材?王麻子的心里咯噔一下。刘木匠是镇上最好的木匠,做棺材的手艺更是一绝。难道他想去驿道上砍的,就是那些鬼魂的棺木?

“王麻子,你咋了?”张婶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脸色咋这么难看?是不是也听见棺响了?”

王麻子猛地回过神,他看着张婶,又看了看门板上的刘木匠,突然想起账房先生说的话:“明儿个……我们来找你要棺……”

他的腿一软,差点摔倒。张婶连忙扶住他:“你这是咋了?要不先去我家歇歇?”

王麻子摇了摇头,挣脱张婶的手,跌跌撞撞地往自己家走。他的家在镇子的最西边,是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只有一扇门,两扇小窗。他推开门,把货郎担子扔在地上,然后死死地插上门栓,又用桌子顶住门,窗户也用木板钉得严严实实。

他坐在炕沿上,双手抱着头,脑子里全是刘木匠的尸体,全是鬼魂的脸。他想起自己手腕上的疤痕,想起指甲缝里的木屑,他跟刘木匠一样,都被鬼魂盯上了。今晚,那些鬼魂会来抓他,把他钉在门板上,让他当他们的“棺”。

“不行……我不能死……”王麻子喃喃自语,“我得想办法……”

他想起镇上的李道士。李道士住在镇子东头的破观里,据说会抓鬼驱邪,去年镇上闹黄鼠狼,就是李道士用符纸治好的。或许,李道士能帮他?

王麻子站起身,刚想往外走,却想起门已经被钉死了。他又想起鬼魂说的“明儿个来找你要棺”,现在是白天,鬼魂不会出来,他还有时间。

他找来斧头,把钉窗户的木板劈掉,又挪开桌子,拉开门栓。刚打开门,就看见赵寡妇站在门口,脸色惨白,手里攥着个东西。

“王麻子,你看见我的银簪了吗?”赵寡妇的声音发颤,“就是我娘留给我的那根,梅花形状的……”

王麻子的心里一紧。他想起棺材里的银簪,想起赵寡妇说银簪丢了——难道赵寡妇也跟这件事有关?

“没……没看见……”王麻子避开赵寡妇的目光,不敢跟她对视。

“真的没看见?”赵寡妇追问,眼睛里满是焦急,“我昨天夜里听见驿道上有响声,出去看了一眼,回来银簪就不见了……”

听见响声?王麻子猛地抬头,盯着赵寡妇:“你听见什么响声了?是不是‘咚咚’的,像是棺木撞石头的声音?”

赵寡妇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点了点头:“是……是那种声音……你怎么知道?”

王麻子没有回答,他的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麻。赵寡妇也听见了棺响,她的银簪还落在棺材里,她会不会也是鬼魂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