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雨,是带着铁锈味的。
那年夏天,青杨村的日子毒得能晒裂地皮,土路上的石子被晒得发烫,踩上去能透过布鞋烫到脚心。唯有村头那棵老槐树撑开半亩浓荫,树干得两个成年人才抱得过来,树皮上沟壑纵横,像极了老人皱巴巴的脸。树洞里积着经年累月的腐叶,下雨时会渗出黑褐色的水,散着潮湿的霉气,还混着点说不清的腥甜味,后来村里的老人一闻到就发抖,说那是晓梅的血泡在泥里发出来的味儿。
六岁的林晓梅攥着块粉白手绢,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线是她娘从镇上扯的桃红绒线,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她娘熬了两个晚上才缝好的。那天下午,村里十三个孩子聚在槐树下,蝉鸣聒噪得能掀翻屋顶,晓梅把桃花手绢别在裤腰上,蹦蹦跳跳地跟在狗蛋身后,喊着要当“藏得最严实的人”。狗蛋是村里的孩子王,比晓梅大两岁,总爱挺着胸脯说自己“眼睛像老鹰,啥都能看见”。他拍着胸脯保证,要是找不着晓梅,就把家里藏的糖块全给她。
游戏开始前,晓梅还特意跑到老槐树前,踮着脚往树洞里瞅。树洞深不见底,黑幽幽的,像是有双眼睛在里面盯着她。她刚要伸手去摸,就被身后的妞妞娘喊住了:“晓梅,别碰那树洞,里面有‘脏东西’!”晓梅吓得缩回手,吐了吐舌头,跑回孩子堆里。当时没人把这话当回事,村里的老人总爱说些吓唬孩子的话,比如“晚上哭会被狼叼走”“踩了蚂蚁窝会烂脚”,孩子们听多了,也就左耳进右耳出。
狗蛋背对着孩子们,靠在老槐树上数数,声音洪亮,从“一”数到“一百”,每数一个数,就往树干上敲一下石子。蝉鸣突然静了,风卷着槐树叶落在他脚边,像极了有人轻轻拍他的腿。他数到“一百”时,猛地回头,孩子们早没了踪影,有的躲进了槐树林的灌木丛,有的藏在不远处的草垛后,只有晓梅,不知道去了哪。
狗蛋绕着老槐树转了三圈,喊了声“晓梅,我看见你了,快出来”,没人应;他又跑到草垛后,扒开干草,里面只有几只受惊的蚂蚱;再往槐树林里走,树枝刮得他胳膊生疼,手电筒的光【当时是傍晚,他从家里偷拿来的】在树林里扫来扫去,只照见满地被踩碎的狗尾草,还有块遗落在树根下的桃花手绢,边角沾着点黑红的印子,像是血,又像是被泥水泡透的锈。那手绢的针脚,狗蛋一眼就认出来,是晓梅娘缝的,那朵歪歪扭扭的桃花,全村只有晓梅有。
狗蛋吓得哭了,拿着手绢跑回村,喊着“晓梅丢了”。村里的大人们举着火把找了半宿,火把的光在槐树林里晃来晃去,映得树影像张牙舞爪的鬼。晓梅娘哭得瘫在地上,晓梅爹拿着铁锹,把槐树林里的灌木丛全铲了,连草垛都拆了,可连晓梅的影子都没见着。有人说她被山那边的人贩子拐走了,因为前几天有人看见陌生的拖拉机在村外晃;有人说她掉进了村后的深潭,那潭水黑得能吞人,每年都有牲口掉进去;还有老人夜里听见老槐树下有哭声,细悠悠的,跟着风飘,像极了晓梅常唱的《丢手绢》,唱到“快点抓住他”时,还会夹杂着树叶的沙沙声,像是有人在笑。
日子一长,这事儿就成了青杨村的忌讳。没人再提捉迷藏,也没人再靠近那棵老槐树,连路过都得绕着走。孩子们要是敢往槐树下跑,爹娘会拿着扫帚追着打,嘴里骂着“不要命了?”。只有每年夏天,风穿过槐树叶时,会莫名飘出几句童谣:“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那声音细弱,却能飘到村里的每个角落,像是晓梅在找她的手绢,又像是在找陪她玩游戏的人。
这忌讳一守,就是三十年。
今年夏天,青杨村来了个新支书,姓赵,三十来岁,戴着副黑框眼镜,穿着白衬衫,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文化人。他开车来的那天,村里的人都围在村口看,孩子们扒着车窗,好奇地盯着他手里的平板电脑。赵支书笑着给孩子们分糖,说要让青杨村“活起来”。他见村里的孩子总闷在屋里玩手机,要么就蹲在路边看大人打牌,就提议搞个“怀旧游戏日”,让孩子们玩玩老一辈的游戏,跳房子、踢毽子、捉迷藏,首选就是捉迷藏,说“这游戏能锻炼孩子的观察力”。
老人们一听就炸了锅。王奶奶拄着拐杖敲着地,拐杖头在水泥地上磕出“咚咚”的响,她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眼里满是惊恐:“赵支书,可不敢啊!那槐树下有邪祟,当年晓梅就是在那丢的,你这是要把孩子们往火坑里推!”李大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烟杆抖得厉害,烟丝落在地上,他都没察觉,只喃喃地说:“当年晓梅的事儿还没了,别再招祸,别再招祸……”
赵支书却不信这些。他坐在村委会的院子里,喝着茶,笑着说:“王奶奶,李大爷,现在都什么年代了,哪有什么邪祟?都是老封建思想。孩子们总待在屋里也不好,多出来玩玩,晒晒太阳,身体好。”他拍着胸脯保证,“出了事,我担着!”
村里的年轻人觉得赵支书说得对,都盼着孩子们能多出门活动活动,别总抱着手机。老人们拗不过,只能叹着气说“造孽”,却没人再敢多劝。游戏定在七月十五那天,正是鬼节。赵支书说“这天凉快,适合户外活动”,却没人告诉他,青杨村的鬼节,从来没人敢在晚上出门,更别说在槐树下玩游戏。
七月十五那天,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风里带着股凉意,吹在身上,能让人打个哆嗦。下午三点,十三个孩子聚在老槐树下,正好是当年晓梅那批孩子的数量。最大的是十二岁的张强,他是狗蛋的儿子,长得虎头虎脑,跟他爹当年一样,爱当孩子王;最小的是六岁的妞妞,梳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攥着个布娃娃,眼睛大大的,像极了当年的林晓梅。
赵支书给每个孩子发了块手绢,五颜六色的,有红的、黄的、蓝的,都是他从镇上的小卖部批来的。他举着手绢,笑着说:“这是游戏道具,藏的时候可以用它遮着脸,找的时候可以用它当‘信号旗’。”张强嫌幼稚,把手绢塞在裤兜里,嘴一撇:“我才不用这玩意儿,我眼睛像我爹,啥都能看见!”妞妞却喜欢得紧,她选了块粉白的,攥在手里,时不时地摸一下,那手绢的颜色,跟当年林晓梅那块有几分像。
游戏开始了。张强自告奋勇要负责找人,他背对着孩子们,靠在老槐树上数数,声音跟他爹当年一样洪亮:“一、二、三……”孩子们像受惊的兔子似的往四处跑,有的往槐树林里钻,有的躲到村委会的墙根下,还有的藏进了不远处的废弃牛棚。妞妞跑得慢,她看槐树林里人多,就绕到了老槐树后面,想躲在树干后,那里正好有个凹进去的地方,能挡住她小小的身子。
树洞里的霉气扑进她鼻子里,还混着点腥甜,跟她奶奶描述的“晓梅的味儿”一模一样。妞妞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刚想捂住嘴,就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唱歌,细悠悠的,是《丢手绢》的调子:“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妞妞回头,没人。只有槐树叶沙沙响,风卷着叶子落在她脚边,像极了有人在拍她的腿。她心里有点怕,想跑出去找张强,可刚迈出一步,就觉得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是根槐树枝,细细的,却缠得很紧,像是人的手。妞妞吓得哭了,想喊“救命”,可喉咙像被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声音。她看见树洞里有个东西在动,是块粉白手绢,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正随着风飘来飘去,那针脚,跟她奶奶给她缝的布娃娃上的针脚一模一样。
半小时后,张强找到了所有孩子,除了妞妞。他喊了几声“妞妞,你出来,我看见你了”,没回应;他跑到槐树林里,扒开灌木丛,喊着妞妞的名字,只有风声回应他;他又去了废弃牛棚,里面黑漆漆的,只有几只蝙蝠在飞,吓得他赶紧跑了出来。张强有点慌了,他想起奶奶说的“晓梅的事儿”,赶紧跑去村委会找赵支书。
赵支书正在喝茶,听张强说妞妞不见了,一开始还笑着说“这丫头藏得真严实,肯定是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可跟着张强找了一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他才慌了神,妞妞的布娃娃掉在老槐树后面,布娃娃的脸上沾着点黑红的印子,像是血。
村里的大人们闻讯赶来,手电筒的光又一次扫过槐树林,跟三十年前一模一样。火把也被点了起来,火光映得每个人的脸都忽明忽暗,有人在发抖,有人在哭,还有人在小声念叨“晓梅回来了,晓梅回来了”。
“看!树上!”李大爷突然喊了一声,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手指着老槐树的枝桠。
所有人抬头,只见妞妞吊在老槐树的第三根枝桠上,那根枝桠不粗,却正好能承受她的重量。她的脖子上缠着块粉白手绢,边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桃花,那根本不是赵支书发的手绢,布料是三十年前的老粗布,绒线已经有点褪色,正是当年林晓梅丢的那一块。妞妞的脸憋得青紫,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珠像是要从眼眶里凸出来,舌头吐出来一点,随着风轻轻晃。她的手里还攥着赵支书发的那块粉白手绢,上面沾着点黑红的印子,跟布娃娃脸上的印子一模一样。
老槐树下瞬间炸开了锅。王奶奶当场就哭了,她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喊着“是晓梅回来了,是晓梅来索命了!当年没找到你,现在你要找替身了!”;李大爷扔了旱烟杆,拉着自家孙子就往家跑,孙子还在哭着要找妞妞,李大爷却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骂着“再哭!再哭下一个就是你!”;妞妞的娘看见女儿的尸体,当场就昏了过去,妞妞的爹抱着树干,哭得像头受伤的野兽,拳头在树干上砸得通红,却不敢碰妞妞的尸体,像是怕碰了会被“邪祟”缠上。
赵支书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没发完的几块手绢,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流,浸湿了他的白衬衫。他这才想起老人们说的“邪祟”,不是封建迷信,是真的。他看着妞妞吊在树上的样子,又想起王奶奶说的“晓梅的事儿”,胃里一阵翻腾,忍不住蹲在地上吐了起来,吐出来的只有茶水,却带着股腥甜,跟树洞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妞妞的葬礼办得很潦草。她爹娘哭得昏天黑地,村里没人敢去帮忙,连抬棺材的人都得从邻村请。邻村的人来了,也不敢靠近老槐树,只在村口等着,棺材抬出来时,他们用布蒙着眼,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葬礼结束后,妞妞的爹娘就搬离了青杨村,走的时候,他们把妞妞的布娃娃埋在了老槐树下,说“让娃娃陪着她,别让她再孤单”。可没人知道,那天晚上,风把布娃娃吹到了树洞里,布娃娃的脸贴着当年晓梅的手绢,像是在跟她说话。
可怪事,才刚刚开始。
三天后,村里的两个女孩,莉莉和婷婷,也是参与过捉迷藏的,失踪了。莉莉十岁,扎着马尾辫,爱穿红色的裙子;婷婷九岁,有点胖,总是笑哈哈的,跟莉莉是最好的朋友。那天早上,莉莉的娘喊她吃饭,却没人应,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莉莉的书包放在床上,书包里还装着赵支书发的黄色手绢;婷婷的爹去田里干活前,还看见婷婷在院子里跳皮筋,可中午回来,婷婷就不见了,院子里的皮筋掉在地上,缠着块蓝色手绢,也是赵支书发的。
她们的爹娘疯了似的找,村里的人也跟着找,手电筒的光扫遍了青杨村的每个角落,连村后的深潭都捞了,却什么都没找到。直到傍晚,有人在村西头的废弃院子里闻到了股腥臭味,才发现了她们。
那废弃院子是刘老根的,三十年前就没人住了。院子里长满了野草,齐腰深,墙角堆着些破锅烂碗,还有一口破水缸,缸口盖着块大石头,石头上长满了青苔。腥臭味就是从水缸里飘出来的,有人搬开石头,一股黑绿色的水顺着缸沿流下来,水里飘着些水草,还有莉莉的红色裙子角。
几个年轻力壮的男人跳进水缸,把莉莉和婷婷拉了出来。俩孩子的脸已经泡得发白,浮肿得像面团,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眼睛闭着,嘴角却带着点诡异的笑,不是她们平时的笑,是那种僵硬的、往上翘的笑,像是有人用手掰着她们的嘴角。她们的手里都攥着点东西,展开一看,是手绢碎片,粉白色的,上面能看见半朵桃花,还是林晓梅的那块手绢,碎片的边缘很整齐,像是被人用剪刀剪下来的。
莉莉的娘抱着莉莉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莉莉,你怎么就这么走了?是谁害了你?你跟娘说啊!”婷婷的爹蹲在地上,双手抓着头发,嘴里不停地念叨“是我不好,是我没看好你,是我不好……”。村里的人都沉默着,有人偷偷抹眼泪,有人往院子外退,没人敢再看那口破水缸,水缸里的水还在冒泡,像是有什么东西在
这下,青杨村彻底慌了。家家户户关着门,窗户钉上木板,连狗都不敢叫。参与过捉迷藏的孩子,除了妞妞、莉莉和婷婷,还有七个,他们的爹娘把孩子锁在家里,寸步不离,有的甚至用铁链把孩子的脚锁在床腿上,说“就算是死,也得死在家里”。可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一个出事的是男孩小宇。小宇八岁,有点内向,不爱说话,参与捉迷藏时,躲在了村委会的墙根下。他爹娘把他锁在屋里,门窗都插得死死的,还在门外守着,连饭都是从窗户递进去的。可当天晚上,小宇的哭声从屋里传出来,那哭声很凄厉,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喉咙。他爹娘砸开门一看,小宇躺在地上,双手摊开,十个手指全断了,骨头茬子露在外面,白森森的,血染红了床单,还顺着床缝流到了地上。
小宇的眼睛睁着,眼珠是浑浊的,像是蒙上了一层雾。他的嘴里不停地念叨“别抓我,别抓我,我不玩了,我不玩了”,声音细弱,像是蚊子叫。他爹娘抱着他,想送他去医院,可刚抱起他,小宇就断了气,手里还攥着块手绢碎片,粉白色的上面有小半朵桃花。
小宇的爹疯了。他拿着菜刀,跑到老槐树下,对着树干砍,嘴里喊着“晓梅,你出来!我杀了你!你别再害孩子了!”菜刀砍在树干上,发出“咚咚”的响,却只砍出了几道浅浅的印子,树干上渗出些黑褐色的液体,像是血。王奶奶跑过来,拉住他的胳膊,哭着说“别砍了,别砍了,你这样会更惹恼她的,她会把你也带走的!”小宇的爹才瘫在地上,扔掉菜刀,哭得像个孩子。
接着是女孩萌萌。萌萌七岁,长得很可爱,有两个小酒窝,参与捉迷藏时,躲在了草垛后。她爹娘怕她出事,带着她躲到了镇上的亲戚家,亲戚家住在三楼,门窗都装了防盗网,萌萌的娘还跟单位请了假,寸步不离地陪着她。可第二天早上,亲戚发现萌萌倒在卫生间里,卫生间的门是锁着的,亲戚发现萌萌倒在卫生间里,卫生间的门是锁着的,钥匙还插在门内侧的锁孔里,昨晚睡前,萌萌的娘特意检查过,门窗都锁得严丝合缝,防盗网也没有任何破损,这孩子像是凭空钻进了卫生间,又凭空倒在了里面。
卫生间的瓷砖上积着一滩水,是从淋浴头滴下来的,水冰凉,带着股铁锈味,跟三十年前老槐树下渗出的水一模一样。萌萌脸朝下趴着,乌黑的头发泡在水里,像一团散开的墨。她的娘冲进去时,手还没碰到孩子的身体,就被那股腥甜的气味呛得后退,那气味从萌萌的脖子里飘出来,顺着水流在瓷砖上漫开,勾着人心里最发毛的恐惧。
有人小心翼翼地把萌萌翻过来,她的小脸上还带着两个浅浅的酒窝,可脸色已经白得像纸,嘴唇青紫,嘴角沾着点黑红色的血沫。最吓人的是她的脖子,一圈紫黑色的勒痕深深陷进皮肤里,边缘整整齐齐,像是被什么柔软却坚韧的东西勒过——不是绳子,不是电线,倒像是块手绢。
萌萌的娘瘫坐在地上,手指颤抖着去摸女儿的手,才发现萌萌的手里攥着个东西,是块湿漉漉的手绢碎片,粉白色的,上面绣着的桃花只剩下个花蒂,绒线被水泡得发胀,贴在碎片上,像块凝固的血痂。而卫生间的镜子上,不知被谁用口红画了歪歪扭扭的一句话,颜色猩红,像是用血调过:“快点变成他”。
这句话像道惊雷,劈在所有人心里。村里的老人都知道,当年林晓梅唱《丢手绢》,最后一句是“快点快点抓住他”,可现在,这句话变成了“快点变成他”,“他”是谁?是晓梅自己,还是当年害了她的人?没人敢想,更没人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