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念搬进纺织厂职工家属院3号楼三单元时,是2024年入夏的第一个暴雨天。
雨点子砸在老旧的水泥楼顶上,噼啪声裹着潮气往骨头缝里钻。中介老张撑着把掉了骨的黑伞,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白袜子,指着眼前这栋爬满爬山虎的灰砖楼说:“小温啊,这楼虽说老,可胜在便宜,四楼顶层,月租六百,押一付一,全城区找不出第二家。”他说话时烟蒂在嘴角晃悠,烟灰掉进雨里,瞬间被砸散。
温念攥着帆布包的带子,指节泛白。帆布包里装着她全部家当:一床洗得发黄的夏凉被,几件换洗衣物,还有台用了五年的笔记本电脑。刚辞掉便利店夜班的工作,手里攥着的几千块存款,连市区合租单间的押金都不够,这栋1992年建成的老楼,是她能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就是楼梯间没灯,”老张把烟蒂扔在脚边踩灭,雨水顺着伞沿流进他的领口,“声控灯去年就坏了,物业不管,住户也没人凑钱修。你住四楼,晚上回来尽量别太晚,拿手机照着点。”
温念点点头,没多问。她当时满脑子都是“六百块”“顶层安静”,没注意到老张说“住户”时,眼神里一闪而过的闪躲。直到后来她才知道,这栋楼里,除了一楼腿脚不便的赵老太,二、三、四楼加起来,算上她,也只有两个“活人”。
搬东西那天没请人,温念自己一趟趟往楼上扛。水泥台阶被岁月磨得发亮,边缘处坑坑洼洼,像啃过的饼干。她数着台阶往上走,一、二、三……每踏一级,楼梯间就回荡起空洞的回响,混着外面的雨声,像有人在暗处跟着她的脚步喘气。走到第三级台阶时,脚下不知被什么东西滑了一下,她踉跄着扶住扶手,掌心蹭到一层黏腻的灰,那灰不是干的,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像敷了层发馊的米汤。
“谁啊?”一楼的防盗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赵老太探出头来。老太太头发全白了,梳成一个小小的髻,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睛却亮得吓人。她手里攥着个掉了瓷的搪瓷杯,杯沿沾着褐色的茶渍。
“奶奶好,我是新搬来的,住四楼。”温念挤出个笑。
赵老太没说话,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脚,又往上扫了眼第三级台阶,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摆摆手:“天黑早点关门。”说完“哐当”一声关上了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在楼梯间里撞了很久。
温念愣了愣,低头看第三级台阶。灰扑扑的水泥面上,除了她刚才蹭掉的一块灰,什么都没有。她摇摇头,只当是老人脾气古怪,扛起箱子继续往上走。三十七级台阶,她走得满身是汗,t恤贴在背上,黏得难受。打开四楼的房门时,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窗户玻璃蒙着层厚灰,阳光透进来,变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柱,光柱里飘着无数细小的尘埃。
收拾到傍晚,雨停了。温念打开窗户通风,楼下传来收废品的三轮车铃铛声,远处纺织厂的旧烟囱冒着淡淡的白烟。她趴在窗台上往下看,3号楼的楼梯间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积了一滩水,水洼里映着三楼转角的小窗,窗玻璃碎了一块,露出黑洞洞的缺口,像只睁着的眼睛。
也就是从这天起,温念开始听见那首拍手歌。
第一次听见是搬来后的第三个晚上。她找了份电商客服的工作,需要轮夜班,那晚值到十一点才下班。骑着共享单车往家属院赶时,路边的路灯坏了大半,昏黄的光线下,树影晃得像张牙舞爪的鬼。家属院没大门,只有个锈迹斑斑的铁栅栏,推开时“哗啦”作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3号楼黑沉沉的,只有一楼赵老太家亮着盏昏黄的灯,光线从门缝里漏出来,在地上拖出一条细长的光带。温念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光柱刺向楼梯间,一级级台阶在光线下显露出斑驳的痕迹,有的地方掉了水泥,露出里面的碎石子;有的地方沾着不明污渍,黑一块黄一块,像干涸的血迹。
她踩着台阶往上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放大,“咚、咚、咚”,每一步都像踩在鼓面上。刚数到“三”,身后突然飘来一阵童声,软乎乎的,带着点奶气,像刚学会说话的小孩在哼歌:“一二三,拍手心,台阶数到三……”
温念的脚猛地顿住,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她攥紧手机,手电筒的光“唰”地扫向身后,空荡荡的楼梯间里,只有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级级台阶往下延伸,直到被黑暗吞没。“谁?”她喊了一声,声音发颤,在楼道里撞出细碎的回音,没等来应答,倒把那童声撞没了。
是幻听吧?她安慰自己。可能是夜班太累,脑子不清醒了。她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上走,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轻,耳朵竖得老高,生怕再听见什么声音。走到四楼门口掏钥匙时,那童声又飘来了,这次更近了,像就在三楼转角的地方:“四五六,闭眼睛,有人牵你手……”
温念的手停在钥匙孔前,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滑。她侧耳听了半天,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都没有。她咬着牙打开门,“砰”地一声关上,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心脏还在狂跳。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她盯着那影子看了很久,总觉得那影子后面,还藏着另一个小小的影子。
那夜她没睡好。床上的夏凉被带着股霉味,她翻来覆去,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自己。凌晨三点,她实在睡不着,起身去阳台倒水,阳台和楼梯间只隔了一扇窗,窗户没关严,留着条缝。就在她拿起水杯的瞬间,那童声又响了,清清楚楚,从窗户缝里钻进来:“一二三,拍手心,台阶数到三……”
温念手里的水杯“哐当”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她冲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往下看——三楼转角的小窗黑洞洞的,台阶上空无一人,只有风卷着落叶,在第三级台阶上打旋。
第二天早上,温念顶着黑眼圈去一楼找赵老太。老太太正在门口择菜,干瘪的手指捏着青菜叶,一片片往篮子里放。“奶奶,您昨晚……有没有听见小孩唱歌?”温念蹲在她身边,声音放得很轻。
赵老太抬了抬眼皮,浑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择菜:“小孩?哪来的小孩?这楼里好几年没见过小孩了。”
“就是……‘一二三,拍手心’那样的歌。”温念比划着。
赵老太择菜的手顿了一下,手里的青菜叶“啪嗒”掉在地上。她没捡,也没看温念,声音低得像从喉咙里滚出来:“别听,也别找。晚上早点回家,走楼梯时,好好数台阶。”
好好数台阶?温念愣了。赵老太这话是什么意思?她还想再问,老太太却已经站起身,拎着菜篮子往屋里走,走到门口时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怜悯:“特别是第三级台阶,别数错。”
那天之后,温念开始刻意数台阶。她发现,这栋楼的楼梯间,每一层的台阶数都不一样,一楼到二楼是十级,二楼到三楼是九级,三楼到四楼是十八级,加起来正好三十七级。可不知为什么,每次走到一楼到二楼的第三级台阶时,她总觉得脚下的台阶比别的要高一点,踩上去时,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木头被压弯的声音,可台阶明明是水泥的。
更诡异的是,那童声出现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只要过了晚上十点,只要她走进楼梯间,那歌声准会准时响起,永远是那两句,循环往复,像台卡了带的旧录音机。有时在她身后,有时在三楼转角,有时甚至贴在耳边,软乎乎的气息吹得她后颈发麻。
她开始失眠,白天上班时精神恍惚,客服消息回复错了好几次,主管找她谈了话,说再这样就要辞退她。温念没办法,去药店买了安神补脑液,每晚睡前喝一支,可没有什么用药喝下去后,脑子反而更清醒,那童声像刻在了她的脑子里,闭上眼睛就能听见。
第五天晚上,她值夜班到十点半,比平时早了半小时。走出公司大楼时,月亮躲在云后面,天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她骑着共享单车往家属院赶,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好像有人在跟着她。骑到家属院门口时,她猛地回头,身后空荡荡的,只有路灯的影子晃来晃去。
走进3号楼楼梯间时,手机手电筒的光突然闪了一下,然后暗了下去,手机没电了。温念心里一沉,摸出充电宝插上,可手机一时半会儿开不了机。黑暗瞬间涌了上来,裹着潮湿的霉味,钻进她的鼻子里。她站在原地,不敢动,耳朵竖得老高,听着周围的动静。
就在这时,那童声贴在耳边响了:“一二三,拍手心……”
温念吓得尖叫一声,转身就想跑,可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重重摔在台阶上。膝盖磕在水泥台阶上,疼得她眼泪都快掉下来。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却摸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那东西裹着布料,带着股冰凉的潮气,像块浸了水的棉花。
“姐姐,你怎么不数台阶呀?”
童声又响了,就在她头顶上方。温念的身体僵住,连呼吸都忘了。她慢慢抬起头,借着从单元门透进来的微弱月光,看见一级级台阶往上延伸,而在她前方的第三级台阶上,蹲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是个女孩,看着不过五六岁的样子,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白裙子,裙摆拖在台阶上,沾了层灰。她头发扎成两个羊角辫,发尾有点枯黄,背对着温念,蹲在那儿一动不动。最奇怪的是她的手,她的双手在身前抬着,手掌相对,像是在拍手,可温念看得清清楚楚,她的手里什么都没有,却偏偏做出“拍手”的动作,一下,一下,节奏跟那首拍手歌一模一样,“啪、啪、啪”,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地上。
“你……你是谁?”温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膝盖上的疼痛都忘了。
女孩没回头,还在拍手,嘴里接着唱:“四五六,闭眼睛,有人牵你手……”
温念咬着牙往后退,后背撞到了楼梯扶手,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想喊,想叫人,可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看着她一遍遍地拍手,看着她的白裙摆在风里轻轻晃动,像一朵快要凋谢的花。
就在这时,女孩突然停了拍手,慢慢转过身来。
月光刚好从单元门透进来,落在女孩的脸上。那是一张极其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眼睛很大,却黑洞洞的,没有瞳孔,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她的嘴唇是青紫色的,嘴角微微往下撇,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可最让温念头皮发麻的,那是她的手,她的双手还保持着拍手的姿势,掌心朝上,赫然是两个深可见骨的血洞,血痂凝在洞口,黑乎乎的,像是刚结痂又被反复抠破过,边缘处还渗着淡淡的血丝。
“姐姐,”女孩开口,声音还是软乎乎的,却带着股铁锈味,像嘴里含着块生锈的铁片,“你刚才数台阶,数错啦。”
温念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明明没数台阶,怎么会数错?
“这是第四级哦,”女孩伸出一只手,指着自己蹲的台阶,她的手指纤细,指甲盖泛着青白色,“你刚才踩在第三级,却以为是第四级,对不对?”
温念顺着她的手指往下看,她的脚确实踩在第三级台阶上,而女孩蹲在第四级。可她刚才摔下来时,明明记得自己只踏上了一级台阶……不对,她好像在摔倒前,确实下意识地数了一下:一、二、三、四……然后就被绊倒了。
“你……你到底想干什么?”温念的牙齿开始打颤,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女孩没回答,又开始拍手,掌心的血洞随着动作裂开,渗出血丝,滴在台阶上,晕开一个个小小的红点。“一二三,拍手心,台阶数到三;四五六,闭眼睛,有人牵你手……”她唱得很慢,黑洞洞的眼睛死死盯着温念,像是要把她吸进去,“姐姐,三年前,你也是这么数错的。”
三年前?温念的心脏猛地一缩。三年前的夏天,她确实在这附近住过,就在3号楼隔壁的2单元,也是四楼。那时候她刚毕业,在一家小公司做文员,工资低,只能租这种老楼的单间。
“你想不起来了?”女孩歪了歪头,羊角辫晃了晃,发尾沾着的灰簌簌往下掉,“没关系,我帮你想。三年前的今天,也是这样一个阴沉沉的晚上,十一点多,你加班回来,走的是2单元的楼梯间,也是数台阶,数到三,就错把第四级当成了第三级,然后就往上走了,没回头。”
零碎的记忆碎片开始往温念的脑子里钻。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她确实加班到很晚,走进2单元楼梯间时,听见有人在唱歌,也是这两句拍手歌,软乎乎的,像个小孩在哼。那时候她刚被主管骂了一顿,心情差到极点,又累得要命,只当是哪家孩子没睡,抱着“别多管闲事”的念头,加快脚步往上走。走到三楼转角时,歌声突然停了,她好像听见身后有轻微的挣扎声,脚步顿了一下,想回头,可脑子里全是“赶紧回家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于是就没回头,接着往上数台阶:“一、二、三……四、五……”
“对呀,”女孩的声音像一根冰针,慢慢扎进温念的耳朵里,“你数到三,就往上走了,没回头。可那时候,我就在你身后的第三级台阶上,对着监控唱歌呢。”
监控?温念猛地想起,三年前这栋家属院的每个单元楼梯间都装了监控,就在三楼转角的墙上,红色的指示灯整夜亮着,晃得人眼睛疼。她当时还跟同事抱怨过,说那监控灯太亮,晚上走楼梯总被晃到。
“我妈妈说,遇到危险就对着监控唱歌,唱完这首拍手歌,警察叔叔就会来救我。”女孩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哭腔,掌心的血洞渗出血更多了,滴在台阶上,汇成小小的血洼,“那天晚上,有个叔叔抓着我的手腕,把我往楼梯间歌,一遍一遍唱……我看见你走上来,听见你数台阶,数到三,就停在我前面的台阶上。我想喊你‘姐姐救我’,可那叔叔捂住了我的嘴,我只能更大声地唱歌,希望你能听见,希望你能回头看我一眼……”
温念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了。她记起来了,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她确实听见了歌声,而且那歌声就在她身后,很近很近,近得像有人在她耳边呼气。她甚至感觉到了一阵冷风,从身后吹过来,带着股淡淡的腥气。可她太累了,太烦了,她告诉自己“肯定是哪家孩子调皮”,然后就加快了脚步,头也没回地走回了家。
“可你没回头,姐姐。”女孩的眼睛里流出黑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一滴,滴在台阶上,和血混在一起,变成了暗紫色,“你数错了台阶,也没回头。那叔叔把我拖到了地下室,地下室好黑,好冷,我再也没见过妈妈。”
地下室?温念的脑子“轰”的一声。三年前,这栋家属院的地下室确实出过事,有个五岁的小女孩在楼梯间被拐走了,警察查了很久,最后只在地下室找到一只女孩的白球鞋。当时监控拍下来的画面,她在新闻上见过:画面里,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蹲在3单元三楼转角的监控下,一遍遍地唱着拍手歌,双手在身前拍手,唱到“四五六,闭眼睛,有人牵你手”时,一只穿着黑色运动鞋的脚出现在画面里,然后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女孩的衣领,把她拖出了监控范围。那时候她还对着新闻叹气,说这孩子太可怜,却从来没把画面里的女孩,和自己那天晚上听见的歌声联系起来。
“你就是……那个被拐走的小女孩?”温念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膝盖上的伤口开始发烫,疼得她几乎要跪下去。
女孩点了点头,嘴角慢慢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青紫色的嘴唇往上翻,露出里面发黑的牙龈:“警察叔叔说,监控里最后一个有可能看见我的人,就是你。他们找过你,在你住的2单元四楼敲门,敲了很久,你没开。”
温念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想起来了,三年前的那个周末,确实有人在门外敲门,敲得很轻,她以为是推销的,窝在被子里没应声。后来她在楼下遇见居委会的阿姨,阿姨问她前几天晚上有没有见过一个穿白裙的小女孩,她当时正赶去上班,随口摇了摇头说“没见过”,甚至没停下脚步听阿姨把话说完。
“你撒谎了,姐姐。”女孩的拍手声突然变快,“啪、啪、啪”,掌心的血洞随着动作裂开,鲜血顺着指缝往下淌,滴在台阶上发出“滴答、滴答”的声响,像在倒计时。“你听见我唱歌了,你甚至感觉到我在你身后发抖,可你没回头。你是不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是的……我当时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哪家孩子调皮……”温念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眼泪混着冷汗往下流,砸在台阶上,和女孩的血融在一起。
“调皮?”女孩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像指甲刮过生锈的铁板,“我被那个叔叔捂住嘴的时候,牙齿咬到了他的手,他疼得掐我的脸,你没听见我闷哼的声音吗?我把拍手歌唱得那么响,你没听出我声音在抖吗?”
温念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记起来了,那天晚上她确实听见了一声很轻的闷哼,像小猫被踩了尾巴。她当时还疑惑了一下,可脚步却没停,反而走得更快了。
“那个叔叔的手被我咬出了血,”女孩伸出自己的手,掌心的血洞对着温念,“他很生气,把我拖到地下室的时候,用砖头砸我的手,说我‘手欠’,不该拍手,不该对着监控唱歌。”她的声音又软了下来,带着股天真的残忍,“姐姐你看,我的手心就是这么破的,再也拍不出声音了,可我还是想唱完这首歌。”
温念猛地抬起头,看见女孩的手心里,血洞深处似乎有碎掉的水泥渣,黑乎乎的,卡在骨头缝里。她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
“地下室好黑啊,”女孩像是没看见温念的反应,自顾自地往下说,“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忽明忽暗的灯,灯泡上结满了蜘蛛网。那个叔叔把我绑在水管上,水管好凉,冰得我骨头疼。他说,等没人找了,就把我卖到很远的地方去。”
她顿了顿,黑洞洞的眼睛里流出更多黑色的液体,顺着脸颊往下淌,在下巴尖汇成一条细线:“我每天都在数台阶,从地下室数到一楼,一、二、三……数了一百遍,一千遍,我想数到三的时候,有人能回头看看我。可是没有,没有人来。后来有一天,灯灭了,我就再也没数清过台阶。”
温念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她想站起来,想抱抱这个可怜的女孩,可双腿像灌了铅,怎么都动不了。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总在第三级台阶唱歌吗?”女孩突然往前挪了一步,蹲在了温念面前,两人之间只隔了一级台阶。她的脸离温念很近,温念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霉味,混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因为那天晚上,我就是蹲在3单元一楼到二楼的第三级台阶上,看见你走上来的。我以为你会数到三,然后回头,看见我被那个叔叔拽着的手。”
温念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赵老太让她“好好数台阶”,为什么这栋楼的第三级台阶踩上去总觉得不对劲,那是女孩最后的希望,是她对着监控唱歌时,目光停留的地方。
“可是你没回头,姐姐。”女孩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碰到了温念的手背,温念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却看见女孩的指尖沾着一点血,“那个叔叔后来跑了,警察找了他三年,都没找到。他说,是你帮了他,因为你没回头,没告诉警察你见过我。”
“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温念尖叫起来,声音在楼梯间里回荡,震得头顶的墙皮簌簌往下掉。
女孩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然后慢慢抬起手,指向温念的身后。
温念的身体僵住了。她能感觉到,身后的黑暗里,慢慢传来一阵脚步声,“咚、咚、咚”,沉重而缓慢,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跳上。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股熟悉的铁锈味,和女孩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样。
“姐姐,你看,”女孩的声音带着笑意,“那个叔叔来接我了。他说,今晚要谢谢你,又帮了他一次。”
温念猛地回头,手电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机了,微弱的光线下,一个高大的黑影正从楼梯间的拐角处走出来。那黑影穿着一件黑色的外套,帽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下巴上青色的胡茬。他的左手垂在身侧,右手……右手攥着一把刀,刀身闪着冷光,上面还沾着暗红色的血渍。
最让温念头皮发麻的是,黑影的左手,正牵着一只小小的手,那只手穿着洗得发白的白裙袖子,手腕细得像一折就断,正是女孩的手。
“你……你是谁?”温念的声音已经哑了,她想往后退,却被女孩死死抓住了脚踝。女孩的手指冰凉,像铁钳一样,攥得她生疼。
黑影没说话,只是慢慢抬起头,帽子下的眼睛里闪着凶光。温念的脑子“嗡”的一声,她见过这双眼睛,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她在2单元楼梯间的转角处,好像瞥到过一眼这样的眼睛,只是当时她太急着回家,没看清。
“姐姐,你数错了台阶,就要陪我一起数哦。”女孩的脸贴在了温念的膝盖上,声音软得发甜,却带着一股致命的寒意,“我们一起从地下室数到一楼,一、二、三……数完了,你就能看见妈妈了。”
温念感觉自己的脚踝越来越凉,像是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她低头一看,只见女孩的白裙裙摆下,伸出了无数根黑色的丝线,像蜘蛛网一样,慢慢缠上了她的小腿,丝线划过皮肤,留下一道道冰凉的痕迹。
“不……不要……”温念拼命挣扎,可身体却越来越沉,像是被灌了水泥。她看见黑影一步步走近,手里的刀举了起来,刀光映在女孩黑洞洞的眼睛里,也映在她自己惨白的脸上。
“一二三,拍手心,台阶数到三;四五六,闭眼睛,有人牵你手……”女孩又开始唱歌,这次的声音和黑影的脚步声混在一起,变成了一首诡异的二重唱。
温念突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晚上,她要是回头了,要是多看一眼,要是哪怕迟疑一秒,是不是这个女孩就不会被拐走,是不是这个黑影就会被抓住,是不是现在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四、五、六……”女孩的声音越来越近,仿佛是从地狱传来的索命咒语一般,让人毛骨悚然。黑色的丝线如幽灵般缠绕着她的大腿,每一根都像是恶魔的触手,一点点地收紧,带来刺骨的寒意和恐惧。
温念的心跳急速加快,她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只能任由那黑色的丝线不断地缠绕。“姐姐,闭眼睛哦,有人要牵你的手了。”女孩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像是恶魔的低语,充满了诡异和恶意。
突然,温念感觉到有一只粗糙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如同铁钳一般,紧紧地捏住她的手腕,让她几乎无法呼吸。那只手带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仿佛是从死人身上沾染而来,令人作呕。指节粗大而坚硬,毫不留情地捏着她的手腕,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温念想要尖叫,想要挣脱那只可怕的手,可是她的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一丝声音。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眼睁睁地看着黑影手中的刀,慢慢地往下落。
就在那一瞬间,时间似乎都凝固了。温念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她想到了自己的家人、朋友,想到了那些还未完成的梦想和心愿。然而,这一切都在那把刀落下的瞬间变得遥不可及。
然而,就在刀即将触碰到温念的身体时,女孩突然松开了她的脚踝。紧接着,女孩如同一只疯狂的野兽一般,猛地扑向黑影,双手死死地抱住了黑影的腿。她的掌心有一个血洞,鲜血不断地从中涌出,染红了黑影的裤子,形成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血迹。
“你别碰她!是我让她数错台阶的!”女孩的尖叫声在空气中回荡,带着哭腔和绝望,“你把我带走就好,别碰她!”
黑影明显地愣住了,他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缓缓地低下头,目光落在了女孩的身上。那一瞬间,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似乎有惊讶、有犹豫,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但这些情绪都如同流星般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一股凶狠的光芒所取代。
他毫不犹豫地抬起脚,用尽全力踹向女孩的背部。这一脚的力量极其巨大,女孩就像一个毫无生气的破布娃娃一般,被狠狠地踢飞了出去。她的身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然后重重地撞在了楼梯的扶手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仿佛整个楼道都为之震动。
小杂种,还敢管我?黑影恶狠狠地骂道,他的声音异常沙哑,就像是砂纸在粗糙的表面上摩擦一样,让人听了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