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仪殿。,李世民正在批阅奏章,神情专注。
李承乾捧着几份卷宗,恭敬行礼:
“儿臣参见父皇。”
“承乾来了。”
李世民放下朱笔,目光落在儿子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江南之事,进展如何?”
李承乾将卷宗呈上,条理清晰地汇报:
“回父皇,儿臣已命百骑司全力追缉匪徒,并严令江南各州府对遇袭盐场及沈万金相关产业进行二次彻底搜查。卢国公程咬金已抵达扬州坐镇,地方军心渐稳。据初步回报,在盐城场一处废弃盐井的暗格里,搜出了半本被水浸透、字迹模糊的私账残页,正在加紧复原。另在广陵场沈万金的一处外宅地窖中,发现了几箱未来得及转移的倭国金币,与太湖船坞所获一致。目前看来,匪徒急于袭击,确为销毁或抢夺尚未暴露的关键罪证。”
李世民一边听着,一边翻阅着卷宗,微微颔首:
“嗯,处置还算及时。程知节那老匹夫,没给你添乱吧?”
“卢国公勇猛,震慑宵小,于稳定地方颇有助益。”
李承乾回答得滴水不漏。
“那就好。”
李世民合上卷宗,看向李承乾,
“此案牵涉甚广,务必深挖根源,除恶务尽。朕给你临机专断之权,不是让你束手束脚的。”
“儿臣明白。”
李承乾恭敬应道。他略作停顿,话锋看似不经意地一转,语气带着对国家命脉的关切:
“父皇,儿臣在梳理此案脉络时,深感漕运安全,实乃国本所系。江南盐利、北方粮秣、军资转运,皆赖此水脉。此次匪徒能如此迅速集结、袭击、溃逃,虽赖其狡诈,却也暴露出沿途某些节点,可能存在监管疏漏,给了宵小可乘之机。”
李世民眼神微动,没有说话,只是示意他继续说。
李承乾继续道:
“儿臣以为,值此多事之秋,确保漕运畅通无阻、安全无虞,乃第一要务。不仅需加强沿途州府守备,更需各地藩镇、尤其是掌控漕运枢纽的宗室重臣,以身作则,严加管束封地,堵塞一切可能被奸人利用的漏洞。唯有上下同心,方能保此国脉无虞。”
他抬起眼,目光坦荡地看着李世民,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比如河间郡王,其封地扼守永济渠要冲,听闻在其治下,漕运一向‘颇为顺畅’,极少延误阻滞。此等忠于王事、治境有方的宗室表率,实乃朝廷之幸,社稷之福。若能得郡王鼎力襄助,严查其境内水道,必能为漕运安全再添一道坚固屏障。”
李承乾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表面是褒扬李孝恭治理漕运得力,是宗室表率,希望他能为漕运安全多做贡献。
但“颇为顺畅”、“宗室表率”、“严查其境内水道”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结合刚刚发生的、溃匪疑似遁入其封地附近的敏感事件,其潜台词不言而喻——顺畅得是否有些异常?
这位“表率”的境内,是否真的干净?
是否需要朝廷的“严查”?
李世民何等人物,瞬间便听懂了儿子话语中那极其隐晦却无比锋利的试探之意。
他深邃的目光如同古井,静静地落在李承乾脸上,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的想法都看透。
殿内一片沉寂。空气仿佛凝固了。
过了足足数息,李世民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孝恭,忠谨持重,为大唐立下过汗马功劳,朕,信得过他。”
这句话,看似是对李孝恭的肯定,但李承乾的心却微微一沉。
父皇没有直接回应他关于“严查”的暗示,甚至没有对“漕运顺畅”做任何评价,只是强调了“忠谨持重”和“信得过”。
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一种在真相未明前,对宗室重臣的维护,也是一种对太子过于急切试探的无形敲打。
果然,李世民话锋一转,语气虽然依旧平淡,却带上了一股不容置疑的分量:
“然,漕运关乎国脉,牵一发而动全身,确需万全。承乾,你既负责此案,又心系漕运,便该将精力放在实处。江南是根子,根子里的毒瘤挖不净,光盯着水面上浮萍的流向,终究是舍本逐末。”
“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未到,强翻则碎。”
李世民缓缓说出这句话,目光深沉地看着李承乾,
“有些事,急不得。水落,石自出。明白吗?”
李承乾心头凛然,立刻躬身:
“儿臣谨记父皇教诲!是儿臣思虑不周,操之过急了。”
他明白了父皇的警告,在没有确凿证据前,不要轻易将矛头指向李孝恭这样的宗室砥柱。
江南才是主战场,必须先把李恪一党彻底打垮,拿到铁证,才能顺藤摸瓜。
否则,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
“嗯。”
李世民微微颔首,似乎对儿子的领悟速度还算满意,
“江南事,放手去做。朕等着你的结果。”
“是,儿臣告退。”
李承乾恭敬行礼,退出了两仪殿。
走出殿门,冬日的冷风拂面,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
父皇的态度在他意料之中,但也让他更清晰地认识到李孝恭这块石头的分量。
看来,从正面施压试探,此路暂时不通。
只能继续深挖江南,等待百骑司在河间郡找到更直接的证据,或者等待对方自己露出更大的破绽。
就在李承乾回到东宫,与柳絮、李大亮等人复盘此次试探的结果,商讨下一步更隐秘的渗透计划时,一个更加突兀、更加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般炸响!
一名东宫内侍几乎是踉跄着冲进了丽正殿,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惊愕:
“殿下!殿下!中书省刚刚送来的急报!许国公宇文化及大人,于今日早朝散后,突然向陛下呈递了一份紧急奏疏!”
宇文化及?
这个在吴王李恪倒台后就一直称病在家、异常低调的前吴王党重要人物?
他突然上奏?
李承乾心中警铃大作,沉声道:
“奏疏内容?”
内侍喘了口气,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
“宇文化及他举荐河间郡王世子,李崇义公子,出任新设的‘江淮水陆转运使’一职!”
江淮水陆转运使?
这是一个李承乾提议设立、旨在整合江南漕运、打击私盐、加强水陆管控的新职位,权力极大,几乎掌管着整个江淮地区的水陆运输命脉!
其人选一直悬而未决,是各方势力暗中角力的焦点!
“理由呢?”
李承乾的声音冷了下来。
“理由?”
内侍咽了口唾沫,
“许国公言,李崇义公子‘出身宗室,身份贵重’;‘虽年少,然素有清名,交游广阔,深谙江南风物人情’;‘由其出任此职,上可彰显陛下信任宗室之心,下可安抚江南士民之意,更因其熟悉地方,必能事半功倍,利于漕运新策之推行’!”
熟悉地方?
深谙江南风物人情?
李承乾眼中寒光爆闪!
宇文化及这老狐狸,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跳出来,以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举荐李崇义这个与江南海商有着“诗酒往来”的郡王世子,去担任掌控江淮水陆命脉的关键职位?
这是投石问路,试探皇帝和太子对李孝恭父子的态度?
还是另有所图,想将这颗可能引爆的“雷”,提前安插进漕运的核心位置?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
一股比面对李恪疯狂指控时更加阴冷、更加诡谲的寒意,瞬间笼罩了李承乾。
这盘棋局,随着宇文化及这看似突兀的一步“举荐”,骤然变得更加波谲云诡,深不见底!
真正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