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间郡。
这三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在东宫丽正殿内激起了千层暗涌。
李君羡带来的那份插着黑羽的紧急密报,其分量之重,让殿内所有心腹都瞬间屏住了呼吸。
李孝恭,河间郡王!
这位宗室宿将,大唐开国的元勋巨擘,其地位之尊崇,几乎仅次于皇帝李世民。
他早年随高祖李渊太原起兵,南征北讨,立下赫赫战功,尤其是在平定南方萧铣、辅公祏等割据势力时,展现了卓越的水陆统帅之才,为大唐一统江山奠定了南方根基。
正因如此,他才得以封河间郡王,食邑丰厚,坐镇一方。
论辈分,他是李世民的堂兄;论功勋,他是凌烟阁功臣图上必然名列前茅的存在;论在宗室和军中的影响力,更是根深蒂固,门生故旧遍布朝野。
这样一位位高权重、且向来以“忠谨持重”形象示人的宗室柱石,他的名字,竟然会以如此突兀、如此敏感的方式,与刚刚发生的江南盐场袭击案、与吴王李恪的滔天罪行,隐隐联系在了一起?
李承乾捏着那冰冷的铜管,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代表百骑司最高密级的火漆纹路。
他没有立刻打开,深邃的目光扫过殿内众人。
李大亮、段志玄、柳絮、苏婉贞……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震惊与难以置信。
“河间郡王?”
段志玄率先忍不住,声音带着浓浓的困惑,
“这……这怎么可能?老王爷与吴王殿下素无深交啊?上次在朝堂上,还因军粮转运调度的事,驳过吴王的提议。”
“百骑司追踪,确认无误?”
李大亮眉头紧锁,看向李君羡,语气凝重。
他深知此事非同小可,一旦处理不慎,牵动宗室,甚至可能引发朝局动荡。
李君羡微微躬身,声音低沉而肯定:
“回将军,麾下鹰犬追踪的是其中一股约三十余人的溃逃匪众,行踪诡秘,经验老道。他们先是故意绕向太湖西侧,制造遁入深山的假象,迷惑了我们前期的追兵。但在我们调动了熟悉当地山形水势的暗桩,并启用了一条隐秘的飞鸽传讯线后,重新锁定了他们。发现他们并未进山,而是沿着一条废弃的古运河支流,昼伏夜出,一路向北。其最终消失的区域,就在河间郡与贝州交界的滹沱河附近。那里水道纵横,芦苇丛生,极易藏匿,且距离河间郡王的别苑‘临清苑’,不足五十里。”
五十里,对于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来说,这几乎就是眼皮子底下的距离。
而且选择在滹沱河附近消失,那里河网密布,又与郡王别苑如此之近,这指向性,已经不能用巧合来解释了。
“临清苑?”
李承乾低声重复了一遍,眼神变得更加幽深。
他当然知道这个地方,那是李孝恭在封地内一处风景秀丽的避暑别苑,同时也是他掌控河间一带水路交通的一个关键节点。
他没有被这突如其来的重磅消息冲昏头脑。
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绝对的冷静和缜密。
贸然将一位功勋卓着的宗室郡王与叛逆联系起来,无异于自毁长城,更会打草惊蛇。
“君羡,”
李承乾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
“这份密报,列为绝密,除陛下外知情者仅限于此刻殿内之人。”
“是!臣明白!”
李君羡肃然应道。
“继续严密监视滹沱河区域,特别是临清苑周边水陆要道。增派人手,但务必隐秘,绝不能让郡王府察觉丝毫异常。我要知道任何进出临清苑的可疑人员动向,特别是与江南有联系者。”
“遵命!”
“另外,”
李承乾补充道,
“立刻调阅百骑司所有关于河间郡王李孝恭及其子嗣、核心属官的秘密档案,尤其是近五年来的动向、交际、封地内产业、特别是与漕运、水师相关的所有记录。要快,要详实。”
“是!”
李君羡领命,身影再次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殿外夜色中。
李承乾这才缓缓打开手中的铜管,取出里面卷得细密的密报纸卷,就着烛火仔细阅读起来。
上面的情报比李君羡口述的更为详细,甚至标注了匪徒几次变换路线的时间节点和可能使用的伪装身份,以及百骑司在滹沱河附近发现的一些可疑的、不属于当地人的活动痕迹。
殿内一片寂静,只有李承乾翻阅纸张的轻微声响和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等待着他的判断。
良久,李承乾放下密报,走到巨大的大唐疆域舆图前,目光落在了河间郡的位置。
他的手指顺着运河的脉络缓缓移动,从江南的扬州、楚州,一路向北,经过洛阳、汴州,最终指向河间郡所在的河北道南部区域。
“河间郡……”
李承乾的声音带着一种洞悉的冷意,
“地理位置,果然关键。它扼守隋唐大运河的北段永济渠要冲,是河北道连通河南、乃至江南漕粮北运的咽喉之地。李孝恭封地内,至少有三处重要的漕运码头和两处水师驻泊地,皆在其掌控之下。”
柳絮心思最为细腻,立刻捕捉到了李承乾话中的深意:
“殿下是怀疑吴王一党利用的不仅是太湖船坞,可能还有更北方的、由河间郡王掌控的漕运节点,作为他们物资转运、甚至海船北上的秘密通道?”
“不排除这种可能。”
李承乾手指点在滹沱河入永济渠的河口处,
“江南的物资,尤其是那些需要隐秘转运的‘特殊物品’,完全可以打着漕粮或其他普通货物的幌子,通过运河一路北上,在河间郡这个枢纽进行中转或进一步伪装,再通过其他途径运往沿海。有郡王的旗号在,沿途关卡谁敢细查?这比从太湖直接冒险出海,或者走陆路翻山越岭,要安全隐蔽得多!”
李大亮倒吸一口凉气:
“若真如此,这网,也铺得太大了!”
“还有,”
李承乾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李孝恭本人或许老成持重,但他的子嗣呢?百骑司的初步档案显示,其长子李崇义,年方弱冠,在长安时便以‘风流雅致、交游广阔’闻名,尤其喜好与江南来的文人墨客、富商大贾‘诗酒唱和’。他名下在洛阳、汴州,甚至扬州,都置有产业。这些‘诗酒往来’的江南朋友里,是否就混着某些与沈万金、甚至与倭人有关联的海商?”
段志玄挠头:
“那些公子哥儿,喝喝酒,写写诗,送点礼物,不是很正常吗?”
“正常?”
李承乾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在平常,自然正常。但在江南盐案爆发、太湖船坞被捣毁、吴王被拘禁的这个当口,任何与江南有关的、看似‘正常’的联系,都值得深挖。尤其是,当这些联系指向了一位本应与此事毫无瓜葛的宗室郡王之子时。”
他转身,看向众人:
“李孝恭功高,根基深厚,没有确凿证据,动他,就是动摇国本,会引发朝野震荡,甚至给突厥等外敌可乘之机。父皇绝不会允许。所以,我们现在的每一步,都必须慎之又慎。”
“那我们该如何着手?”
苏婉贞轻声问道,眼中带着关切。
“等。”
李承乾斩钉截铁,
“等君羡的详细档案送来。等江南那边二次搜查的结果。等程咬金抵达江南后传回的第一手消息。更要等看这潭深水之下,还有谁会按捺不住,自己浮出水面。”
接下来的两日,东宫的气氛如同绷紧的弓弦。
李君羡调动了百骑司最核心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将关于河间郡王李孝恭及其家族的情报汇总到李承乾案头。
情报显示:李孝恭近五年来确实异常低调,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都在河间郡王府或临清苑休养,极少参与朝政议论,对皇帝的各项政令都表现出毫无保留的支持。其治下的河间郡,吏治也算清明,漕运效率在北方诸州中一直名列前茅,从未出过大纰漏。表面看来,完全是一副安享富贵、不问世事的忠臣贤王模样。
然而,在那些看似正常的记录之下,一些细微的、不易察觉的线索,却如同水底的暗流,在李承乾敏锐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李崇义近三年频繁往来于长安、洛阳、河间之间,其“诗酒唱和”的江南友人名单中,至少有三位是已知的、与海外贸易有密切关联的大海商,其中一人名下商船曾多次被地方官府以“手续不全”为由短暂扣留,最终却都不了了之。
河间郡掌控下的几处漕运节点,近年来人员流动异常频繁,一些关键位置的低级官吏调动,看似正常升迁,但经百骑司暗中核实,其背景或多或少都与一些来历不明的“商行”有间接联系。
最耐人寻味的是,大约在太湖船坞开始秘密建造大型海船的前后时间段,临清苑曾有过一次规模不小的“修缮”,动用了大批工匠,对外宣称是整饬园林水道。
而百骑司一位潜伏在河间多年的老暗桩回报,在那次修缮期间,曾有几批形迹可疑、口音混杂似有吴语的“工匠”短暂出现,后又悄然消失。
这些线索,单独看或许都只是捕风捉影,不足以构成证据。
但当它们与百骑司追踪到的匪徒溃逃方向结合起来,便形成了一张若隐若现、指向河间郡的巨大疑网!
时机渐渐成熟。
李承乾知道,他需要给这潭看似平静的深水,投入一颗石子,试探一下水下的反应。
最好的时机,便是向父皇李世民汇报江南盐场袭击案的“初步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