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凉州城那饱经风沙侵蚀、却依旧巍峨雄壮的巨大轮廓终于冲破地平线的尘埃,出现在视野尽头时,整个东宫卫队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紧绷了许多日的神经终于有了片刻的松弛。
然而,队伍最核心处的气氛,却比路途上更加凝重。
李承乾端坐于车驾之内,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
一路上的“意外”——驿站大火、山崖落石、水中投毒,还有那张写着“客人将至、货已备齐、按老地方处置”的诡异密信,如同沉重的枷锁,一层层压在他的心头。
凉州,这座西陲雄关,迎接他的绝非美酒佳肴,而是一场早已布好杀机的鸿门宴。
马蹄踏在临近城关的夯土路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凉州城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沉重的门轴转动声带着历史的沧桑。
门洞内,一队盔甲鲜明、刀枪如林的凉州军士肃然而立,军容整肃,带着一股边军特有的剽悍与肃杀之气。
为首一人,身披锃亮的明光铠,身材高大魁梧,方面阔口,一部络腮胡修剪得颇为齐整,只是那双看似沉稳的眼睛深处,却隐隐闪烁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光芒,像是紧张,又像是极深的戒备与算计。
此人正是凉州都督,李佑良。
见到太子的明黄车驾临近,李佑良立刻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人的刚硬。
他率领身后一众凉州文武官员,疾步上前,在距离车驾十丈开外便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叶片碰撞,发出一片铿锵之声。
“臣!凉州都督李佑良,率凉州文武僚属,恭迎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李佑良的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透着十二分的恭敬。
他深深低下头颅,姿态放得极低。
车帘掀开,李承乾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中。
他并未立刻下车,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缓缓扫过跪了一地的凉州官员,最后定格在李佑良那颗低垂的、带着风霜痕迹的脑袋上。
那姿态无可挑剔,但那紧绷的肩膀和过于用力的指节,却暴露了其内心的不平静。
“李都督请起,诸位请起。”
李承乾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带着属于储君的威严,
“一路劳顿,有劳李都督及诸位远迎了。”
“殿下折煞臣等了!殿下奉旨钦差,驾临凉州,乃凉州军民之福!臣等唯恐迎接不周,怠慢了殿下!”
李佑良站起身,依旧微微躬着身子,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但那笑容像是硬挤出来的,显得有些僵硬。
他快步上前,亲自为李承乾执起车驾下马的踏凳,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殿下请!驿馆已备好,酒宴也已齐备,请殿下稍事歇息,容臣等为殿下接风洗尘!”
在凉州官员的簇拥下,李承乾一行入城。
凉州城内的景象,与李承乾想象中的边关重镇颇有不同。
街道宽阔,商铺林立,人流往来虽不如长安繁华鼎沸,却也显出相当的活力。
巡逻的军士盔甲鲜明,纪律严明。
表面上看,一切井然有序,治理有方。
但这表面的平静,反而让李承乾心中的警惕更甚。
杜淹弹劾的“私蓄甲兵”、“交通外藩”,若为真,必然藏在这井然有序的表象之下。
接风宴设在都督府正厅,规格极高,极尽奢华。
珍馐美味流水般呈上,舞姬乐师献艺助兴。
凉州文武官员依序而坐,脸上都带着恭敬的笑意,气氛看似热烈融洽。
酒过三巡,席间的氛围在李佑良刻意的引导下,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李佑良端着酒杯,起身走到李承乾席前,再次深深一揖,脸上带着悲愤与委屈交织的复杂表情:
“殿下!臣听闻朝中有小人恶意中伤,污蔑臣有不轨之心!此等构陷,简直诛心!臣李佑良,蒙陛下天恩,授以凉州重镇都督之职,夙夜匪懈,唯恐有负圣恩!凉州地处边陲,直面吐谷浑、吐蕃群狼,臣整军经武,修缮武备,只为保境安民,护我大唐西陲门户!些许甲兵,皆是为守土所需!至于交通外藩更是无稽之谈!吐谷浑狼子野心,时常叩边扰民,臣与之周旋,不过是为稳住边境,争取练兵备粮之时机!绝无私相授受、里通外国之举!此心此志,天地可鉴!请殿下明察!”
他言辞恳切,说到激动处,眼眶甚至微微泛红,一副蒙受了天大冤屈的忠臣模样。
厅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李承乾身上,等待着太子的反应。
丝竹之声也识趣地停了下来。
李承乾端着酒杯,轻轻晃动着里面琥珀色的酒液,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沉吟与凝重,并没有立刻表态。
他仿佛在认真思考李佑良的辩解。
就在这时,作为副使的宇文化及却捻着胡须,慢悠悠地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安静的大厅:
“李都督这话说的,倒也在理。树大招风,凉州重镇,手握雄兵,引人猜忌也是在所难免啊。”
他笑眯眯地看着李佑良,话锋却陡然一转,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敲打意味:
“不过嘛,杜淹杜大夫,乃陛下信任的御史,为人刚直,素有清名。他既然敢拿项上人头担保弹劾属实,想必手中是握着些‘东西’的?李都督,你我皆为陛下肱骨,当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的道理。既然殿下已奉旨亲临,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都督一个清白。只是……”
他故意拖长了语调,目光在李佑良脸上停留片刻,又若有若无地瞟向李承乾,
“只是这‘东西’,若是‘打扫’得太干净,反倒显得心虚了不是?呵呵。”
这番话,绵里藏针,高明至极!
表面上像是在劝慰李佑良要相信朝廷公允,实则句句都是敲打和试探。
既点出了杜淹弹劾的分量,暗示证据的存在,又用“打扫得太干净”这种隐喻,似乎在提醒李佑良销毁证据要把握好尺度别太明显,更像是在试探李承乾——太子殿下,您看李佑良这“打扫”工作做得如何?
您信不信他的“清白”?
李佑良脸上的悲愤瞬间凝固了一下,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恼怒,他急忙辩解:
“中书令此言差矣!臣行事光明磊落,何须‘打扫’?臣只是痛恨奸佞诬陷,乱我军心!殿下!臣……”
李承乾终于放下了酒杯,脸上露出一抹温和却不容置疑的笑容,抬手制止了李佑良的继续辩解:
“好了,李都督不必激动。孤奉旨而来,就是为了查明真相。清白不是靠言辞洗刷的,真相如同埋在沙砾里的金子,再厚的浮尘也掩盖不住它自身的光。”
他目光平静地扫过李佑良和宇文化及,
“父皇常说,兼听则明,偏信则暗。杜御史的弹劾,孤会详查。李都督的辩解,孤也记下了。是非曲直,自有公断。今日是接风宴,不谈公事,诸位,请继续饮宴。”
这番话,不卑不亢,滴水不漏。
既表明了自己查明真相的决心,又表面上安抚了李佑良,还堵住了宇文化及继续挑拨试探的嘴。
他巧妙地避开了宇文化及抛出的陷阱,将话题重新拉回饮宴。
宴席在一种看似恢复热闹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氛中继续。
丝竹再起,舞袖翩翩。趁着众人推杯换盏,视线被歌舞吸引的间隙,李承乾不动声色地给了侍立在自己身后、脸色早已铁青的段志玄一个极其细微的眼神。
段志玄会意,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喧嚣的大厅。
另一边,李佑良的心腹将领,一个满脸横肉、眼神凶悍的校尉,端着酒杯,看似热情地凑到了坐在武将席位的李大亮身边。
他嗓门很大,带着边军特有的粗豪:
“李将军!久仰大名!您在陇右打的那些仗,真他娘的痛快!来!末将敬您一杯!以后在凉州,有啥事用得着兄弟的,尽管开口!”
他看似热情敬酒,身体却微微前倾,目光紧紧盯着李大亮的眼睛,带着明显的试探。
李大亮端坐如钟,面无表情地举起酒杯,声音沉稳:
“职责所在,不敢言功。”
他碰了碰杯,只是沾了沾唇。
那校尉见状,嘿嘿一笑,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自己人”的亲近感:
“李将军,您是太子殿下身边的心腹大将,见多识广。您看咱们李都督这事闹的,唉!纯粹是有些王八蛋眼红,故意构陷!殿下这趟来,应该就是走个过场,安抚下朝中那些嚼舌根的吧?查案什么的,也不会太较真,对吧?”
李大亮放下酒杯,抬起眼皮,平静地看向那名试图套近乎的校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