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父子交心(1 / 2)

玄武门下那场未散的硝烟,似乎还隐隐灼烧着长安城的空气。

博陵崔氏谋逆案掀起的滔天巨浪,在李承乾近乎冷酷却又精准无比的“止杀、夺位、断财”三刀之下,诡异地平息了下去。

朝堂上那些噤若寒蝉的目光里,畏惧依旧深沉,但悄然滋生的,竟还有一丝对那位年轻太子手段的叹服与对一丝“仁德”的侥幸。

然而,李承乾的心湖,却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崔仁师那句淬毒的箴言——“小心你身边最信任的人”——如同一根无形的刺,始终扎在深处,随着薛仁贵每一次杀气腾腾的领命而去,随着裴行俭那苍白面容下深不见底的谋算,隐隐作痛。

更沉重的,是父皇那句轻描淡写却重逾千钧的评语:

“心肠还是不够硬。”

御书房内,灯火通明,将李承乾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

他独自一人,案头摊开的并非奏章,而是一个毫不起眼、裹着厚厚火漆的黝黑金属管。

这是昨夜,他孤身潜入皇宫最深处那个连裴行俭薛仁贵都不知道的秘库取出的。

指尖抚过冰冷坚硬的管身,那粗糙的触感仿佛带着记忆深处的尘埃,带着少年时匆匆一瞥的惊悸。

这里面,封存着《玄武门密约》。

这份承载着父皇过往最深沉的猜忌、束缚着东宫未来的枷锁,是崔仁师用以离间的毒刃,也是横亘在他与父皇之间一道无形的裂渊。

李承乾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父皇的“心肠不够硬”,无疑是对他处置门阀旁支时留有余地的评判。

这余地的背后,是政治考量,是裴行俭釜底抽薪的阳谋,但更深层,是否也有一丝不愿彻底斩尽杀绝的软弱?

这份密约的存在,如同父皇无声的鞭策与考验。

留它,便是永远提醒自己头上悬着那把源自父皇猜忌的刀;毁它便是将自己彻底暴露在帝王心术的审视之下,不留退路。

这是一个关乎权力本质的、孤注一掷的抉择——是将猜疑的锁链继续传递,还是彻底斩断?

“殿下!”

王德那特有的、带着一丝谨慎的声音在殿外响起,

“陛下在甘露殿。”

李承乾深吸一口气,猛地抓起了那冰冷的金属管,将其紧紧攥在掌心,如同握住一块炽热的烙铁。

他没有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灯火通明的御书房,身影迅速没入宫苑沉沉的夜色之中,朝着甘露殿的方向,像一把投向未知的投枪。

甘露殿内,灯火略显黯淡,弥漫着淡淡的安神香的气息。

李世民并未如往常般在巨大的舆图前沉思,也未批阅奏章。

他只是随意地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贵妃榻上,手中捧着一卷泛黄的《孙子兵法》,看得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听到沉稳的脚步声,他微微抬眼。

李承乾走进殿内,玄色的蟠龙常服在摇曳烛光下流淌着沉凝的光泽。

他走到御榻前,没有行礼,只是沉默地站着,胸膛微微起伏。

那握着金属管的右手,背在身后。

李世民放下了书卷,目光平静地落在儿子脸上。

无需言语,殿内凝重的气氛已然昭示着不同寻常。

他看到了李承乾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也看到了那刻意隐藏在平静之下的、如同绷紧弓弦般的紧张。

“乾儿?”

李世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询问,却无惊异。

李承乾没有回避父皇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目光。

他猛地吸了口气,如同要将胸腔中所有积压的沉重与决断都吸纳入肺腑,然后,他将背在身后的右手缓缓伸了出来——那只紧攥着黝黑金属管的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抖。

他将金属管托在掌心,呈向李世民。

“父皇。”

李承乾的声音低沉而紧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压出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力道,

“崔仁师临死前提到了《玄武门密约》。”

李世民的瞳孔,在听到“密约”二字的瞬间,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那一刹那,仿佛有无形的风暴在他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眸深处掠过。

但他脸上依旧平静如水,甚至没有一丝波澜,只是那捧着书卷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捻了一下光滑的页脚。

李承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他强迫自己迎视着父皇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东西…儿臣年少时…误入父皇书房,曾在暗格最底层…见过一眼。”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甘露殿内,连烛火摇曳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沉重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父子二人,一站一坐,目光在凝固的空气中无声交锋。

一个眼神锐利如刀,带着豁出一切的审视;一个目光沉静如渊,深藏着难以揣度的复杂。

李世民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从贵妃榻上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帝王的沉稳与厚重。

他迈步,走到李承乾面前,高大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出长长的阴影,将李承乾完全笼罩。

他没有去看那个黝黑的金属管,目光始终锁在李承乾的脸上,仿佛要将他灵魂深处最细微的悸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你…”

李世民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重量,

“留着它?”

李承乾感觉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父皇的语气太平静了,平静得让人心悸。

那无形的威压如同实质般挤压着他的神经。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金属管,手背上青筋虬结,仿佛要从那冰冷的金属中汲取对抗这恐怖压力的力量。

他昂起头,眼中那决绝的光芒如同燃烧的火焰,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宣告:

“不!父皇!”

他猛地将金属管高高举起,在李世民那骤然凝聚的目光注视下,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这沉寂的殿宇:

“儿臣把它毁了!”

“毁了?!”

这一次,李世民彻底失态了!

那万年不变的沉凝面孔上,清晰地浮现出瞬间的愕然!

他脱口而出,低沉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诧!

他看着李承乾手中那根黝黑的金属管——那里面本该封存着他一生中最沉重的秘密,那份凝聚了他帝王心术源头、也如同枷锁般束缚着东宫未来的铁卷!

毁了?!

李承乾清晰地看到了父皇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愕然。

他没有退缩,反而向前踏出一步,逼近了那如山般的帝王身影。

他托着金属管的手没有半分颤抖,眼神灼灼,如同燃烧的星辰,声音激越而坦诚:

“是!毁了!就在昨夜!就在儿臣得知这份所谓的‘密约’,竟成了崔仁师这等逆贼用来离间天家父子的毒刃之时!”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吼出,带着喷薄的怒火和不屈的意志:

“父皇!那份东西的存在,无论其条款真假,无论当年父皇签下它时有多少无可奈何!对儿臣而言,它就是一根刺!一根扎在儿臣心里的刺!更是父皇心头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旧伤!它时时刻刻提醒着儿臣,提醒着父皇,提醒着所有人,玄武门!提醒着我们李家是用兄弟的血染红了通往太极殿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