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牢最深处的死囚室,阴冷得如同冰窟,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在墙壁上投射出扭曲摇曳的影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汗臭和绝望的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涩感。
崔明远被粗重的铁链锁在冰冷的石墙上,曾经叱咤风云、权倾朝野的博陵崔氏家主继承人,此刻只是个人犯。
他身上的锦袍早已破烂不堪,凝固着暗红色的血痂,花白的头发凌乱地披散着,遮盖住半边枯槁灰败的脸。
唯有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眼睛,偶尔睁开时,还残留着毒蛇般的阴冷和不甘。
沉重的铁门“哐啷”一声打开。李承乾一身玄色蟒袍,披着墨色大氅,不带任何随从,独自一人踏入这污秽之地。
他的脚步沉稳,靴底踏在潮湿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昏黄的光线落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寒潭,扫过崔明远,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崔明远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透过凌乱的发丝死死盯住李承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漏气的风箱:
“李…承…乾…你…赢了…”
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刻骨的怨毒。
李承乾站在他面前三步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孤今日来,不是听你废话。崔明远,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吐出所有参与谋逆的名单,交代五姓七望、关陇门阀如何勾结串联、把持朝野、鱼肉百姓的桩桩件件。一字不漏,画押认罪。孤保你崔氏九族之中,无辜旁支及不知情妇孺得以活命。”
“活命?”
崔明远猛地发出一阵嘶哑的狂笑,牵动身上的伤口,疼得他剧烈抽搐,笑声戛然而止,化作痛苦的喘息,
“咳咳…李承乾…你少假仁假义!成王败寇…我认栽!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想从我嘴里套话…咳咳…做梦!”
他猛地啐出一口带血的浓痰,溅落在李承乾脚边的地面上,眼神疯狂而决绝,
“博陵崔氏…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玉碎?”
李承乾眼神骤然转冷,如同冰封的刀锋,
“你博陵崔氏也配称‘玉’?勾结突厥,出卖边关将士血肉谋私利;豢养死士,刺杀朝廷重臣;煽动宗室,收买将领,意图颠覆国本!桩桩件件,皆是叛国谋逆、祸乱天下之罪!崔明远,你以为你闭口不言,就能保全你所谓的‘门阀风骨’?就能守住你崔氏几百年搜刮民脂民膏堆砌起来的‘百年清名’?”
李承乾上前一步,无形的威压如同山岳般碾压过去,冰冷的声音如同重锤,一字一句敲在崔敦礼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孤告诉你,你博陵崔氏的所谓风骨,在昨夜那些为平叛而死的大唐将士英灵面前,臭不可闻!你博陵崔氏的百年清名,在那些被你们盘剥压榨、卖儿鬻女的百姓血泪之中,一文不值!谋逆大罪,铁证如山!你招与不招,博陵崔氏谋逆的烙印,都已刻在了千秋史册上!闭嘴只能让你博陵崔氏满门,死得更快,更彻底,更毫无价值!连最后一丝血脉都化作齑粉!”
崔明远浑身剧震,枯槁的脸上肌肉疯狂地抽搐,那双疯狂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巨大的恐惧和动摇。
李承乾的话,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精准地刺穿了他仅存的、用以支撑自己“傲骨”的虚幻外壳!
他所谓的“玉碎”,在绝对的现实和铁一般的罪名面前,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
家族彻底湮灭,血脉断绝,连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硬气”的可能都被剥夺?
这才是最大的绝望!
看着崔明远眼中那剧烈挣扎的恐惧,李承乾知道,火候到了。
他放缓了语气,声音依旧冰冷,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孤言出必践。交出名单,交代所有罪行画押。博陵崔氏主脉,谋逆首恶,依律当诛,绝无幸理。但依附博陵崔氏的旁支、未曾参与谋逆的族人、无辜妇孺,孤可依律酌情,或流放岭南烟瘴之地,或贬为庶民,留其性命,以存血脉。”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般锁定崔明远那剧烈颤抖的瞳孔:
“这是孤给你的最后选择。生路,只留给愿意认罪伏法、为家族罪孽承担一丝责任的人。否则,博陵崔氏九族上下,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
崔明远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
他死死盯着李承乾那双毫无波澜、却蕴含着绝对意志的眼眸。
他知道,这不是威胁,这是宣告。
眼前这位年轻的太子,真的做得出来!
他不是李世民那种需要权衡各方利益、顾虑身后名声的帝王,他身上带着丰州边军那种斩尽杀绝的酷烈,更有一种为达目的不惜背负滔天杀孽的决绝!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崔明远。
他所有的疯狂、最后的坚持,在这赤裸裸的、关乎整个家族血脉存续的抉择面前,轰然崩塌。
那高昂的头颅,终于颓然地、沉重地垂了下去。
良久,死囚室内响起一声如同泣血般的、绝望而凄厉的哀嚎:
“博陵崔氏认罪画押。”
紫宸殿偏殿,烛火通明。
连夜审讯的卷宗如同小山般堆积在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之上。
李承乾端坐案后,玄色常服衬得他面容更加沉毅。
裴行俭裹着厚重的裘衣,脸色苍白如纸,不时压抑地咳嗽几声,强打着精神翻阅着崔明远供出的海量口供和证据。
薛仁贵则按刀侍立一旁,铜铃大眼警惕地扫视着殿门口,如同门神。
“殿下,崔明远的口供已经全部整理完毕。”
裴行俭将一份用朱笔勾画、标注清晰的厚厚卷宗推至李承乾面前,声音虚弱却条理分明,
“谋逆同党名单,共计三百七十一人,核心者五十七人,已逐一核实无误。这是名单。”
他递上另一份单独的册子。
“五姓七望、关陇门阀相互勾连、把持朝政、垄断盐铁、操纵科举、侵吞良田、蓄养私兵、暗中结盟对抗中枢的种种罪行,时间、地点、人物、财物往来,皆有据可查,铁证如山。尤其是清河崔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与博陵崔氏牵扯最深,罪证确凿。”
裴行俭又推上一份更厚的卷宗。
李承乾接过,并未立刻翻看,目光沉沉地看向裴行俭:
“裴卿以为,当如何处置?”
裴行俭沉吟片刻,苍白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冷静:
“殿下,此案牵连太广,震动国本。若依崔明远这份名单,依律严办,株连九族,恐朝堂为之一空,地方大乱,天下动荡!此非社稷之福。”
薛仁贵在一旁听得眉头倒竖,瓮声道:
“哼!裴兄,你这话俺不爱听!这些狗娘养的吃着皇粮,拿着朝廷的俸禄,背地里干捅刀子的事!勾结外寇,想造反!按俺的意思,管他什么姓崔还是姓王,有一个算一个,全砍了!抄家!灭门!大唐的刀,就该这么锋利!不然什么阿猫阿狗都敢跳出来咬人了!”
李承乾没有理会薛仁贵的愤怒,目光依旧落在裴行俭脸上:
“说下去。”
裴行俭看了一眼薛仁贵,微微摇头,看向李承乾,眼神深邃:
“殿下,杀人易,安邦难。雷霆手段固然震慑宵小,但也易失人心,埋下祸根。五姓七望、关陇门阀,盘踞天下数百年,根深蒂固,枝繁叶茂。其旁支、依附者、姻亲故旧,遍布朝野州郡。若依名单尽数诛绝,牵连何止万人?恐激起那些并未直接参与谋逆、却与名单中人血脉相连的世家豪强之恐慌与反扑。届时,各地叛乱四起,突厥再趁机煽风点火,后果不堪设想!”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
“殿下此次平叛,杀伐果断,已立威于朝野。然治国之道,一张一弛。威已立,当思恩泽。崔明远招供的首恶及其核心党羽,必须明正典刑,处以极刑,抄家灭族,以儆效尤!此为刮骨疗毒,不得不为!”
裴行俭话锋一转,指向那份厚厚的门阀罪证:
“然五姓七望、关陇门阀其余人等,尤其是那些旁支远房、未曾深度参与谋逆、或虽有不法但罪不至死的家族成员及依附者,臣以为,不宜一概而论,株连过广。”
他拿起一份名单,手指点着上面的名字:
“殿下请看,如博陵崔氏的崔义玄一脉,世代居于清河,与主脉早已疏远,此次谋逆毫不知情,更无往来证据。再如太原王氏旁支王敬之,虽有侵占民田之事,但在崔氏叛乱前已主动向地方官投案退地认罚。这些,若也一并诛杀或流放,不仅无助于除弊,反会使天下人觉得殿下过于酷烈,寒了无数并未参与谋反之人的心。更给了那些心怀叵测之人煽动‘兔死狐悲’之情的口实!”
裴行俭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直视李承乾:
“殿下,此案真正的要害,不在于杀多少人,而在于能否彻底斩断世家门阀盘踞中枢、对抗皇权的根基!依臣之见,当以此案为契机,行釜底抽薪之策!”
李承乾的目光微微闪动:
“釜底抽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