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兽在咆哮,带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与不屈的抗争:
“这份密约裹挟着过去,它像一条无形的锁链,把父皇和儿臣都死死绑在那夜的阴影里!它让父皇疑虑重重,让儿臣束手束脚!它束缚的不是东宫,它束缚的是大唐的未来!儿臣要这江山,不是靠父皇昔日的承诺与交换得来的!更不是靠猜忌和制衡维持的!”
他死死盯着李世民那双骤然翻涌起惊涛骇浪的眼眸,声音陡然低沉下来,却蕴含着更加磅礴的力量:
“儿臣的路,该流的血汗,儿臣自己会去流!该担的责任,儿臣绝不会退缩半步!儿臣不需要用那份染血的旧契来证明什么!更不需要它来维系父皇对儿臣的态度!父皇!”
他再次举起那冰冷的金属管,眼神决绝如铁:
“与其让它成为离间的毒药,成为悬在头顶的枷锁,成为禁锢大唐未来的阴影,不如一把火烧了它!干干净净!一了百了!让它和崔仁师那等逆贼一样,彻底化为飞灰!”
李承乾一口气吼完,胸膛剧烈起伏,额角渗出汗珠,那双深邃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如同淬炼过后的星辰,坦然无悔地迎接着父皇那审视的目光,等待着最终的裁决——是雷霆震怒,还是万劫不复?
李世民死死地看着眼前的儿子。
那张年轻的脸庞因为激动而泛红,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他从未如此清晰感受过的光芒——那不是对权势的贪婪,而是一种近乎纯粹、近乎疯狂的、想要挣脱一切枷锁、劈开一条崭新道路的强大意志!
一种不惜焚毁“护身符”、将自己置于完全未知境地也要斩断过去的决绝!
甘露殿内,时间仿佛凝固了许久。
只有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将父子二人对峙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两座沉默的山岳。
李世民脸上的愕然、惊诧、审视,种种复杂难明的情绪如同潮水般褪去,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震动与释然。
他忽然抬起手,那只曾指挥千军万马、执掌生杀予夺的手,并没有指向那根承载着不堪过去的金属管。
那只宽厚有力、布满岁月与权柄痕迹的大手,沉重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力道,轻轻地落在了李承乾紧绷的肩膀上。
“……”
没有雷霆震怒。
没有帝王训斥。
没有任何言语。
只有那只手落在肩膀上沉甸甸的份量,带着一种李承乾从未感受过的温度。
李承乾浑身猛地一僵!
父皇的手,那触感透过衣料传来,带着温热,带着一种奇异的、沉重的抚慰还有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他愕然抬头,撞进了父皇的目光里。
那目光深处,翻涌着太多太多李承乾从未看懂、也从未有机会看懂的东西。
有惊涛拍岸般的震动,有千年坚冰消融的裂隙,有穿越岁月尘埃的疲惫,更有一种卸下千斤重担后的、深不见底的释然与苍凉。
良久,久到李承乾几乎以为时间停止了流逝。
李世民才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
他的目光从李承乾脸上移开,越过他的肩膀,投向甘露殿外沉沉的夜色,投向那象征帝国无上权力的太极殿方向。
他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仿佛蕴藏着千钧重量,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过往的平静:
“毁了也好。”
这四个字,轻得像叹息,重得却如同泰山崩裂!
李承乾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父皇的侧脸。
李世民缓缓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李承乾那张写满惊愕的年轻脸庞上。
那眼神里的复杂情绪沉淀下去,化作一种纯粹的、带着无限期许却又无比沉重的深邃。
那只落在李承乾肩膀上的手,极其缓慢地、却又无比坚定地用力拍了拍。
一下。
一下。
再一下。
每一次拍击,都仿佛带着某种传承的仪式感,带着某种无形的、关乎帝国命运的重担,沉重地压在了李承乾的肩上。
然后,李世民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低沉,却如同九天惊雷,在李承乾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父皇想在父皇百年以后的大唐,是你的大唐。”
轰——!
李承乾的脑中一片空白!
所有的决绝、忐忑、激动在这一刹那凝固!
他如同被这句话蕴含的千钧之力钉在了原地!
父皇的认可从未如此直接!
如此彻底!
如此沉重!
这不仅仅是信任的交付,这是将整个帝国未来的重担,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你的大唐”这四个字,重逾乾坤!
就在这巨大的、足以让任何人窒息的震撼与重压之下,李世民已经极其自然地收回了手。
他脸上那片刻的震动与释然仿佛从未出现过,又恢复了那个深沉如渊的帝王。
他甚至没有再去看那个装着密约灰烬的金属管一眼,仿佛那已是彻底翻篇的尘埃。
他转过身,步履沉稳地走回御案之后。
“王德。”
李世民那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甘露殿的寂静。
一直如同影子般侍立在殿门阴影里的王德,立刻无声地快步上前,躬身肃立:
“老奴在。”
李世民甚至没有再看一旁依旧处于巨大震撼中的李承乾,他的目光落在御案一侧堆积如山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紧急奏疏上——关于门阀清算后的地方动荡、关于突厥异动的军报、关于漕运受阻的民情。
他用手指随意地、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将整座奏疏“小山”朝着李承乾的方向,轻轻推了过去。
那些代表帝国最高机密的卷帛文书,在御案光滑的表面上划过,发出沉闷的摩擦声,最终停在了御案靠近李承乾的那一端边缘。
李世民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交代一件最寻常不过的政务,却每一个字都如同玉玺盖印般沉重:
“传旨:即日起,太子监国,总领朝政。内外诸司,事无巨细,可代天子行事。”
监国!
总领朝政!
代天子行事!
这是将整个帝国运转的权力核心,毫无保留地、赤裸裸地让李承乾完全看透摸清!
王德那低垂的眼帘下,瞳孔剧烈地收缩了一下!
饶是他经历过大风大浪,侍奉御前数十载,此刻也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
陛下这是将帝国的权柄,完全彻底给太子交底了!
他不敢有丝毫停顿,立刻深深躬下身子,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紧绷:
“老奴遵旨!即刻拟诏,晓谕三省六部,通传天下!”
直到王德的身影如同幽灵般无声地退入殿外的黑暗中,李承乾才从那如同山崩海啸般的震撼中,艰难地找回一丝神智。
他僵硬地低下头,看着御案边缘那座象征着滔天权柄与如山责任的奏疏之山,然后又缓缓抬头,看向御案后那个重新坐下、捧起《孙子兵法》的帝王身影。
父皇的身影依旧挺拔如山,笼罩在明黄常服下的身躯依旧散发着无形的威压。
但不知为何,在李承乾此刻的眼眸中,那道身影在烛火的映照下,似乎第一次显露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的疲惫与悄然隐退的轮廓。
那句“父皇想在父皇百年以后的大唐,是你的大唐”的余音,如同洪钟大吕,仍在李承乾的耳畔、灵魂深处,轰鸣不息。
监国的旨意,不是终点,而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滔天的权柄紧握在手,而崔仁师那句“小心身边最信任的人”的恶毒低语,却如同跗骨之蛆,在这权力交接的巅峰时刻,骤然变得无比清晰而冰冷!
脚下的路,从未如此宽阔,却也从未如此杀机四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