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踏在合江县城坑洼泥泞的主街上,溅起的泥点子都带着一股子贫瘠的土腥味。
马周坐在一匹瘦马的背上,身上那套簇新的青色官袍显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长孙无忌的手书和吏部堪合安静地躺在他贴身的包袱里,像两块沉甸甸的石头,也像两把钥匙。
街道两旁是低矮破败的土屋和歪斜的木板房,屋顶的茅草稀稀拉拉,不少地方露着窟窿。
空气里混杂着牲口粪便、腐烂菜叶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
几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百姓缩在墙角,用浑浊呆滞的眼神麻木地打量着这位新来的县太爷和他唯一的一个仆从——老实巴交的书童马成。
没有锣鼓开道,没有衙役相迎,只有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在垃圾堆里刨食,发出呜呜的低吠。
“大人,这就是县城?”
书童马成看着眼前比家乡小镇还破败的景象,声音都有些发颤。
马周面色沉静如水,只是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简短地“嗯”了一声。
穷山恶水,长孙相公诚不欺我。
但更让他心头微凛的,是这扑面而来的死气沉沉和深入骨髓的贫困。
这,就是他即将施展抱负的地方?
也是太子殿下寄予厚望的“试验田”?
县衙的破败程度,更是刷新了认知。
两扇掉漆严重的木门歪斜地敞开着,门口的石狮子缺了半个脑袋,爬满了青苔。
门楣上“合江县衙”的匾额,字迹模糊,蛛网纠结。
走进大门,所谓的仪门早已坍塌,甬道上杂草丛生,碎石遍地。
大堂倒是还在,只是柱子的油漆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朽坏的木头,公案上积着厚厚一层灰,角落里的蜘蛛网随风摇曳。
三班衙役稀稀拉拉地站在堂下,大约十几号人,个个衣着陈旧,歪戴帽子,腰间挂着的铁尺、锁链倒是擦得锃亮。
他们看着马周的眼神,混杂着好奇、审视、漠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胖、面团团脸、挂着精明笑容的中年胥吏,穿着洗得发白的皂吏服,上前一步,拱手行礼,声音带着一种刻意夸张的热情:
“哎呀呀!卑职县丞钱守礼,率合江县衙三班人等,恭迎新任县尊马大人!一路辛苦,一路辛苦!大人您瞧瞧,知道您要来,卑职紧赶慢赶地收拾,可这衙门,唉,年久失修,实在是愧对大人官威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眼神却飞快地扫过马周朴素的行李和身后同样寒酸的书童。
钱守礼身后,一个瘦高个、留着山羊胡、眼神闪烁的主簿吴德贵也跟着躬身,声音尖细:
“卑职主簿吴德贵,拜见大人。大人一路鞍马劳顿,还请先安置歇息?县衙后宅,呃,卑职已尽力洒扫,只是颇为简陋,大人还需担待则个。”
他语气谦恭,但那句“颇为简陋”却带着点幸灾乐祸的味道。
马周目光平静地扫过这群油滑的老吏,最后落在钱守礼那张堆满虚假笑容的胖脸上,声音不高,却清晰有力,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冽:
“辛苦钱县丞、吴主簿了。本官奉朝廷敕命,来此牧民一方,不是来享福的。衙门破败,非一日之寒,亦非尔等之过。”
他话锋一转,如同利刃出鞘,
“但衙门所代表的朝廷法度尊严,却一日不可废弛!钱县丞,即刻点卯!本官要看看,合江县衙,究竟还有多少人当值!”
钱守礼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随即搓着手,赔笑道:
“是是是,大人教训的是!法度尊严,重中之重!只是,咳,今日仓促,有些兄弟可能---”
他话音未落,马周已经走到那积满灰尘的公案后,一撩官袍下摆,稳稳坐下!
“点卯!”
马周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堂木拍下,震得整个破败的大堂嗡嗡作响,灰尘簌簌而下。
“本官就在此等!应卯者,留下听命!未到者,按《唐律疏议》‘无故缺勤’条论处!”
钱守礼和吴德贵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惊诧。
这位新来的县令,看着年轻,穿着寒酸,可这气势似乎不像个好糊弄的主儿?
点卯的结果可想而知。
名册上有编制的衙役、书吏四十余人,最终站在堂下稀稀拉拉不到二十个,其中好几个还带着浓重的酒气,眼神躲闪。
马周面无表情地合上名册,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堂下诸人:
“本官初到,既往不咎。但自今日起,合江县衙,规矩改了!卯时点卯,酉时散值,迟到早退、无故缺勤、当值饮酒者,杖责!”
“再犯,革职!以上诸条,钱县丞、吴主簿,由你二人即刻拟出告示,张贴于衙门口,晓谕全衙!”
不给钱吴二人任何推诿的机会,马周紧接着喝道:
“钱县丞!将县内所有积压案卷,无论大小,半个时辰之内,全部搬到本官签押房!”
“吴主簿!将县衙近三年钱粮赋税、库房出入账簿,一并送来!本官今日便要开始理事!”
“这---”
钱守礼面露难色,
“大人,案卷堆积如山,半个时辰怕是---”
“办不到?”
马周冷冷地打断他,
“那本官亲自去搬!你这位县丞,是觉得椅子太舒服了,挪不动步了?”
“卑职不敢!卑职这就去!这就去!”
钱守礼额头顿时见了汗,连忙招呼着几个看着还算顺眼的衙役,跌跌撞撞地往后衙卷宗房跑去。
吴德贵也慌了神:
“大人,账簿、账簿繁杂,且有些、有些---”
“有些什么?”
马周盯着他,眼神锐利如刀,
“是账目不清,还是有见不得人的亏空?吴主簿,你是想让本官现在就查账,还是想把事情捅到泸州府,甚至长安吏部、御史台?”
“卑职不敢!卑职这就去取!这就去!”
吴德贵吓得脸色发白,山羊胡子都在抖,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了主簿房。
大堂里剩下的书吏衙役们,原本那些散漫和轻视,瞬间被震惊和隐隐的畏惧替代。
这位新县令,好硬的骨头!
好快的刀!
接下来的几天,破败的合江县衙从未如此“热闹”过。
马周如同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
他把自己关在那间同样破败的签押房里,堆积如山的卷宗,散发着浓重的霉味和尘土气息,他却看得飞快、批得果断。
那些早已被钱守礼、吴德贵等人视为“无头案”或可以用来敲诈勒索工具的积压案件,在马周手中迅速得到了处理:
王寡妇丢鸡案:前任捕头认定是邻居张二狗偷的,屈打成招,勒索了张二狗一贯钱。
马周重勘现场,发现鸡窝旁有黄鼠狼毛发和爪印,当堂释放张二狗,痛斥捕头,追回赃款,罚其赔偿张二狗汤药费并打手心二十!
王寡妇感激涕零。
窦家庄佃户赵三欠租案:窦家管事仗势欺人,告赵三欠租两石,要拿其女儿抵债。
前任收了窦家好处,判赵三败诉。
马周细查租契,发现契约模糊,佃租远高于官定限额,且有窦家管事私自加码。
当庭撕毁不合理契约,判按官定额度缴纳当年租,赵三女儿当庭释放!
窦家管事气得脸色铁青,却不敢在公堂造次。
码头货物丢失案:货主告脚夫偷窃,脚夫喊冤。
前任懒得细查,各打五十大板。
马周亲临码头,询问细节,发现货物丢失当晚有大雨,查访附近棚户,揪出一个趁雨夜浑水摸鱼的地痞,人赃并获!
脚夫沉冤得雪。
几件案子下来,干脆利落,证据确凿,断得有理有据,让堂下围观的百姓看得目瞪口呆,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叫好声!
消息像一阵风似的刮遍了小小的合江县城。
一时间,“青天大老爷”、“马青天”的称呼开始在底层百姓间悄然流传。
那些原本麻木的眼神里,似乎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
然而,马周的铁腕和公正,也像一把双刃剑,狠狠地刺痛了既得利益者。
窦家庄那位在公堂上丢了面子的管事,当天就快马去了城外十里处那座依山傍水、气派森严的大宅院——窦家庄。
庄主窦洪,五十多岁,身材魁梧,面皮红润,虽然只是长安窦家一个偏远的旁支,但在合江这一亩三分地上,他就是土皇帝。
他听着管事的添油加醋的汇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手里的汝窑茶杯被他捏得咯吱作响。
“马周?哼!哪里蹦出来的愣头青?长孙相公的手书?”
窦洪冷哼一声,
“相公日理万机,还能管他一个七品芝麻官在这蛮荒之地怎么蹦跶?不识抬举的东西!”
“传话给钱守礼和吴德贵,让他们‘好好’伺候这位新县令!我倒要看看,没有底下人办事,他这个官,怎么当得下去!”
与此同时,县衙内部的反扑也在钱守礼和吴德贵的串联下悄然开始了。
当马周终于腾出手,召来吴德贵,要求核查近三年的钱粮赋税账簿时,吴德贵抱来了一堆账本,脸上堆满了职业性的谄笑:
“大人,账簿都在这里了。只是,唉,合江穷困,历年赋税征收艰难,前任大人又不太精于此道,加上人手不足,这账目难免有些杂乱不清之处。”
“大人您英明神武,火眼金睛,定能明察秋毫!卑职、卑职才疏学浅,实在汗颜,若有疏漏,还请大人明示!”
他把“杂乱不清”四个字咬得特别重,语气谦卑得近乎无耻。
马周翻开最上面一本账簿,眉头瞬间拧紧。
墨迹新旧不一,涂改痕迹随处可见,关键数字更是模糊不清,如同一团乱麻。
这哪里是账?
分明是一本精心炮制、用来遮掩无数龌龊的糊涂账!
“吴主簿,”
马周的声音冷得像冰,
“你这账簿,是用脚写的,还是用屁股记的?‘杂乱不清’?哼!本官看是故意搅浑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