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德贵脖子一缩,脸上笑容不变,油滑无比: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啊!实在是底下的书吏蠢笨,前任大人又---,唉,卑职纵有心整顿,也是有心无力啊!大人您给卑职点时间,卑职一定尽力梳理清楚!”
他嘴上喊着“尽力”,脚下却像生了根,丝毫没有要立刻去办的意思。
更大的下马威发生在第二天清晨。
卯时点卯,大堂下空空如也!
除了钱守礼和吴德贵两人像两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那里,脸上挂着无辜又无奈的表情,三班衙役,竟是一个未到!
钱守礼苦着脸,唉声叹气:
“大人!不是卑职办事不力啊!实在是昨夜城里出了几起案子,兄弟们连夜追查,累得够呛,今早实在是起不来了!卑职这就派人去催!去催!”
马周坐在公案后,看着堂下这两个唱双簧的胥吏头子,以及空荡荡的大堂,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是给他这个新县令的集体下马威!
他们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他:
在合江,没有他们这些地头蛇点头,他马周就是个光杆司令,寸步难行!
他猛地一拍公案,这次是真用了力,震得灰尘飞扬:
“好!好一个‘累得够呛’!钱县丞!”
“卑职在!”
“你亲自去!带上水火棍!”
马周的声音如同寒铁交击,带着凛冽的杀气,
“把昨夜‘办案’的那些人,从被窝里给我拖出来!拖到衙门口!每人当众重责十水火棍!若有人敢反抗,视为抗命,就地拿下,枷号示众三日!本官倒要看看,是他们的骨头硬,还是朝廷的法度硬!”
钱守礼脸上的肥肉狠狠一哆嗦,看着马周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寒光,他知道,这位年轻县令是真敢下死手的!
“是!卑职遵命!”
他不敢再耍滑头,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心里第一次对这个“寒门县令”生出了真正的惧意。
一场短暂而激烈的交锋暂时以马周的强硬镇压告一段落。
被打得哭爹喊娘的衙役们被拖走,剩下的也被这雷霆手段震慑,暂时收敛了不少。
但马周深知,这只是表象。
盘踞在合江吏,绝不会善罢甘休。
傍晚,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县衙后院——一个同样破败、杂草丛生的小院,只有两间勉强能遮风挡雨的瓦房。
书童马成正在生火做饭,炊烟呛人。
马周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推开自己那间简陋卧房的门。
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
他刚想点灯,脚下踢到一个硬物。
低头一看,是一个毫不起眼、沾着泥点的瓦片,似乎是从房顶上掉下来的。
但马周眼神一凝!
这泥点太新鲜,位置也不对!
他不动声色地关上门,迅速捡起瓦片。
瓦片下,压着一小卷被油布仔细包裹的纸条。
展开纸条,上面是熟悉的、属于东宫特有的密写符号,用显影药水处理后,一行凌厉的字迹显现出来:
“站稳脚跟,详查县境西南‘黑云寨’匪情,尤其留意其覆灭细节及周边地形。另,低调招募可靠民壮,以‘护矿’为名。慎之。”
黑云寨?
护矿?
覆灭细节?
马周的心猛地一跳!
太子殿下的密令终于来了!
而且指向如此明确!
黑云寨他知道,是盘踞在合江西南深山里的一个大匪寨,据说寨主凶悍异常,官兵数次征剿都无功而返。
但听殿下的意思,这寨子竟然已经覆灭了?
何时覆灭?
被谁所灭?
为何要查细节和地形?
招募民壮护矿,合江这鬼地方,哪来的矿?
这分明是练兵!
无数念头在马周脑中飞快闪过,他感到一股无声的惊雷在心头炸响。
合江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太子的棋局,已然在这片穷山恶水下悄然展开!
他攥紧了纸条,眼神变得无比锐利。
清查胥吏、震慑豪强只是第一步,太子交付的真正任务,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书童马成一声惊恐的大叫:
“大人!小心!”
马周猛地回神,刚要转身,就听到一阵“嘎嘎嘎嘎——”的刺耳尖啸伴随着扑棱翅膀的声音,一道巨大的、气势汹汹的白影如同离弦之箭,从院角的草堆里猛冲出来,长长的脖子像标枪一样直啄马周的后臀!
那是一只体型异常硕大、眼神凶狠的白鹅!
马周哪里见过这等“悍匪”!
饶是他断案如神、应对胥吏从容不迫,此刻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空袭”吓得魂飞魄散!
他本能地向前一扑,狼狈地躲开了那致命至少是致痛的一啄,官袍下摆却被鹅嘴狠狠扯住!
那鹅一击不中,更是怒气勃发,扇动着翅膀,伸长脖子,对着马周的小腿就是一顿猛啄狠拧,嘴里发出愤怒的嘶鸣,俨然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哎哟!”
马周痛呼一声,也顾不得县令威严了,连滚爬爬地绕着院里一棵歪脖子树躲避这只“凶禽”的追杀。
那大白鹅却异常灵活,扑棱着翅膀紧追不舍,每一下啄击都带着撕裂布帛的狠劲!
堂堂合江县令,竟被一只鹅追得在小院里上蹿下跳,狼狈不堪!
“马成!马成!快!快拦住它!”
马周一边狼狈躲闪,一边喊自己的书童。
马成拿着一把扫帚,想上前帮忙,却被那鹅凶狠的气势和灵活的走位逼得近不了身,急得满头大汗:
“大人!这鹅太凶了!”
好不容易,马周利用院里的柴火垛做屏障,才暂时摆脱了“鹅将军”的追杀,躲进了屋里,死死关上了房门。
那鹅兀自不甘心地在门外“嘎嘎”狂叫,用坚硬的喙狠狠啄着门板,发出“笃笃笃”的闷响,仿佛在叫阵。
马周靠在门板上,惊魂未定,官袍下摆被扯破了一道大口子,小腿上留下好几个青紫的印子,火辣辣地疼。
他喘着粗气,看着门外那道不依不饶的白影,简直哭笑不得。
这算哪门子下马威?
门外传来师爷吴德贵小心翼翼的、带着极力压抑笑意的声音:
“大人?您没事吧?”
马周整理了一下狼狈的衣衫,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进来。”
吴德贵推开门,先探头看了看那只在院子里踱着方步、一副胜利者姿态的大白鹅,才赶紧闪身进来,脸上那想笑又不敢笑的表情扭曲得十分滑稽:
“大人受惊了!卑职该死!卑职该死!”
“这是怎么回事?”
马周指着门外那只耀武扬威的大鹅,没好气地问。
吴德贵憋着笑,解释道:
“回大人,这是前任柳县令留下的‘门房’。柳县令说,养狗费肉,养鹅吃草就行,而且这鹅比狗还凶,能看家护院,还能防贼防宵小,忠心耿耿,从不偷懒。”
他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捂住嘴,
“大人您别见怪,这鹅叫‘铁将军’,前任大人走了也没带走,说是留给后任防身用。”
他实在编不下去了。
“防身?”
马周看着自己破掉的官袍和小腿上的淤青,嘴角抽搐了一下,指着那只高傲的白鹅,几乎是咬着牙问:
“它防谁?防本官吗?!”
吴德贵终于憋不住,肩膀剧烈抖动起来,脸涨得通红:
“噗、咳咳、大人息怒!卑职这就找人把它炖了?”
他试探着问。
“炖?”
马周看着门外那只似乎听懂了他的话、脖子伸得更长、叫声更加嘹亮、眼神充满不屑的大白鹅,又想起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追杀,再想想自己刚收到的密令和接下来要面对的种种凶险。
他摸了摸火辣辣疼痛的小腿,再看看那鹅睥睨众生的姿态,一股荒谬感油然而生。
“算了。”
马周长长吐出一口浊气,脸上露出一丝无奈又带着点奇异的苦笑,摆了摆手,
“留着吧。前任说得对,这‘铁将军’,至少比某些人可靠。”
他推开窗户,看着院子里那只依旧昂首挺胸、巡视领地的大白鹅,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张关于“黑云寨”和“护矿”的密令,眼神重新变得深邃而坚定。
合江的“鹅城”生涯,就在这啼笑皆非的“初见礼”和暗流涌动的密令中,正式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