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坦然受了他这一礼,心中也暗自松了口气。
用后世千锤百炼的见识来砸一个怀才不遇的古人,效果果然拔群。
但这还不够,还需要更大的愿景,来燃烧这个胸有丘壑却无处施展的惊世之才!
他示意马周重新坐下,脸上的神色变得更为沉静,带着一种描绘蓝图的郑重:
“马先生,清吏治,只是固本。本固之后,当求强盛。孤心中有一处地方,想要作为一块‘试验田’,尝试一些新政,富民强兵之道。”
马周的心跳陡然加速,屏住了呼吸:
“敢问殿下,是何处?”
李承乾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清晰地吐出两个字:
“合江!”
马周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错愕。
合江?
那个剑南道有名的穷山恶水、瘴疠横行、三不管的偏远小县?
这如何能与“新政”、“富民强兵”联系起来?
看出了他的疑惑,李承乾不疾不徐地开始描绘他精心构思的蓝图:
“正因为合江偏远穷困,朝廷目光不及,地方势力错综复杂,反而成了一片难得的‘白纸’!在此地施行新政,阻力最小,变数可控!”
“深挖洞:非指挖地道,而是深挖其利!此地群山环绕,必有矿产林木之丰饶,只是深藏不露,未曾勘明。孤会派遣专精勘探之人前往,找到它!更要挖掘其水路交汇之便,疏通航道,使其成为沟通黔中、巴蜀的商贸节点!”
“广积粮:非单囤积粮食,而是广积民力与财富!引进新式耕作之法,提升山地粮食产量;利用山林河谷,广种桑麻、药材、桐油等经济作物;鼓励工匠开设作坊,将木材、矿产、特产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财富!”
“缓称王:”
李承乾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刻意的锋芒内敛,
“此地偏远,无需大张旗鼓,不必惊动中枢。我们只消埋头苦干,让合江的百姓先富起来,让合江的仓廪先实起来!”
“待时机成熟,此地之富庶、民心之凝聚、武备之精良,将成为朝廷西南不可或缺的屏障,亦将成为推行新政最有力的佐证!先生,这‘缓称王’,不是不称,而是厚积薄发,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这是李承乾将“深挖洞、广积粮、缓称王”的智慧,结合合江实际,包装成一份极具实操性和诱惑力的地方治理与发展蓝图!
马周只觉得脑海中仿佛炸开了一道闪电!
太子的思路清晰无比,逻辑严密,环环相扣!
将合江的劣势,偏远、穷困完全转化为了优势,隐秘、阻力小、一张白纸!
更提出了具体的富民路径,发掘资源、疏通商路、改良农业、发展工坊和长远战略,厚积薄发,夯实根基,成为新政标杆!
这份眼光和魄力,这份对底层逻辑的把握,完全颠覆了他对储君的认知!
他仿佛看到了一片蛮荒之地,在太子的谋划和自己的治理下,是如何一步步蜕变成富庶强兵、民心归附的桃源!
这份蓝图,不正是他马周穷尽一生都渴望实现的“治国平天下”理想的缩影吗?
胸中沉寂多年的热血瞬间被点燃,熊熊燃烧!
他激动得双手都在微微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
然而,狂喜激动之中,一丝极深的警惕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心头!
太子为何如此看重自己?
自己不过是一介布衣,一个郁郁不得志的门客!
这份天大的信任和托付,背后究竟是什么?
是真心实意的赏识?
还是另有所图?
将他作为棋子,推到合江那等险地,去当那开路送死的卒子?
巨大的诱惑与巨大的疑虑在马周心中激烈交战。
他猛地抬头,眼中火焰未熄,却已带上了一种近乎尖锐的审视,声音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有些干涩嘶哑:
“殿下!”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底、不吐不快的问题,
“殿下何以如此看重草民马周?周不过一介布衣!无权无势,更无显赫声名!合江虽小,亦是朝廷命官之位,牵涉新政试验,干系重大!殿下为何是我?”
终于问出来了!
李承乾看着眼前这个激动又警惕、才华横溢又饱经挫折的青年俊杰,眼中闪过一丝激赏。
这才是他想要的人!
有热血,有抱负,更有清醒的头脑和必要的警惕!
而非一个被权势冲昏头脑的蠢材。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水榭里的光线似乎都随着他的动作而凝滞。
他向前走了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坐着的马周,那股属于储君的威仪不再刻意收敛,如同无形的山峦轰然压下!
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布衣?”
李承乾嘴角勾起一抹冷冽又带着奇异力量的弧度:
“马先生,你太小看‘布衣’了!本宫知道,布衣之怒,亦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天子之怒,不过血流漂杵;匹夫一怒,尚能血溅五步!这天下,从来不是金殿上那几个人的天下!”
他微微停顿,看着马周因这惊世骇俗却又直指人心的“布衣之怒”论而变得无比震惊和复杂的脸孔,话锋陡然一转,那股凌厉的杀气瞬间收敛,化为一种深沉而磅礴的决心:
“当然,本王要的,不是流血!”
李承乾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豪情,手指仿佛要点向那想象中的西南群山:
“本王要的,是让那世人眼中‘鸟不拉屎’的穷山恶水,流出金子来!是让合江的百姓,脸上流出富足的笑!是让那蛮荒之地,流出足以支撑大唐强盛的气运!”
他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目光灼灼地钉在马周脸上:
“马周马宾王!孤问你,你可敢放下你那怀才不遇的清高自怜,随本宫,躬下身去,做这开荒的第一头牛?!用你的才学,你的抱负,你的胆气,与孤一起,去那合江,犁出一片新天?!”
轰——!
李承乾这番话,如同九天惊雷,彻底炸碎了马周心中所有的顾虑、所有的警惕、所有的自卑与不甘!
布衣之怒,亦可惊天动地!
太子要的不是一个奴才,不是一个棋子,而是一个真正能与他并肩开荒、创造奇迹的伙伴!
一个能将胸中抱负施展于穷山恶水之间、亲手缔造桃源奇迹的实干者!
“流出金子来”、“流出富足的笑”、“流出支撑大唐强盛的气运”!
这份志向,这份格局,这份将他马周视为开荒牛而非走卒的尊重与信任!
一股从未有过的滚烫热流瞬间席卷了马周的四肢百骸,冲垮了他最后的心防,点燃了他灵魂深处所有的火焰!
所有的理智算计、所有的瞻前顾后,在这份磅礴的志向和直指本心的信任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他猛地从胡凳上站起,因为激动用力过猛,凳子都被带倒了,发出“嘭”的一声闷响。
但他恍若未觉,整了整自己那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对着眼前这位年轻的储君,双手交叠,深深躬下身去,整个脊背几乎与地面平行!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庄重,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而微微发颤,却清晰无比,每一个字都如同金石掷地,在水榭里铿锵回响:
“殿下——!”
“知遇之恩,重于泰山!开荒之志,壮怀激烈!”
“马周,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犁此荒土,纵使百死,无悔无怨!”
最后的“无悔无怨”四个字,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和找到毕生信仰的狂热!
李承乾看着眼前这位深深拜倒、才华横溢的未来宰相,心中一块巨石终于落地,眼底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穿越者和布局者的锐利光芒。
合江的第一步棋,最重要的那颗子,终于落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