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知将无锋小铲按进执尘碑底座时,指节微微发颤。
碑身是新凿的青石板,凿痕还带着石粉的腥气,可铲背的云雷纹一贴上碑座银线,竟像活了般泛起暖光——那是顾微尘教她熔铸时特意留下的“呼吸口”,说器物也需要“透气”才能与人心相通。
她每日辰时来碑前,用瓦罐盛山泉水,沿着铲柄的弧度缓缓浇灌。
水珠顺着云雷纹的沟壑流淌,在碑座上积成细小水洼,倒映着她愈发清晰的面容。
春寒未褪时,水洼里会结薄冰,她便蹲下身,用指尖轻轻叩冰面,听那“叮叮”声里有没有顾微尘说过的“器物心跳”。
第一夜的梦来得突然。
她蜷在土炕的旧棉絮里,忽见一枚银针悬在头顶,针尖细得能挑破月光,针眼却像面小镜子,映出顾微尘校准呼吸时的眉心——那是在补宋代汝窑瓷片时,对方总爱皱起的小褶子,说“气浮则纹乱,纹乱则器伤”。
陶知伸手去碰,镜子里的眉心忽然变成顾微尘刮锅底灰烬的指尖,指腹沾着黑灰,却在砖墙上画出一道极细的线:“看,这是火与土的对话,要顺着它们的脾气走。”
再后来,镜子里空了。
陶知盯着那片空白,像盯着被虫蛀了的古籍残页,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偏又说不上来。
直到春耕那日,村东头的老井干了。
井边围了二十几个村民,张婶用竹竿往井下探,竿头连湿痕都没带上来。“前年大旱都没干成这样。”刘老汉蹲在井沿,指甲抠进青苔斑驳的石缝,“莫不是得罪了井龙王?”
陶知攥着小铲挤进去。
铲柄还带着她掌心的温度,她记得顾微尘说“工具要贴肉养,它才肯说实话”。
她深吸一口气,像顾微尘教的“听震法”那样闭紧眼,小铲轻轻刮擦井壁——第一下,石屑簌簌落;第二下,震感顺着铲柄爬上手背;第三下时,她突然屏住呼吸。
有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人声,是石缝里藏着的、细若游丝的震动。
陶知顺着那震动摸过去,指尖触到块凸起的砖角。“挖。”她睁眼时,眼里亮得惊人,“三十年前大旱,先辈在井底埋了九块蓄水青砖,后来战乱忘了。”
“小陶你莫不是烧糊涂了?”张婶扯她袖子,“哪来的......”
“挖。”陶知重复,小铲已经插进砖缝。
她指甲缝里渗出血丝,泥土混着血珠落进井里,直到“咔”的一声——半块青灰色砖面露出来。
她颤抖着拍了拍砖身,水珠竟顺着砖纹渗出来,像老人眼角的泪。
那天夜里,陶知又梦见了银针。
这一次,针眼映出的是她自己——蹲在井边,用炭笔在树皮上画震纹图,发梢沾着泥点,嘴角却翘得老高。
她盯着那画面,忽然笑出声来:原来顾先生留下的不是刮铲的手法,不是听震的窍门,是教她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手去摸——像修复文物那样,先学会诚实对待自己的感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