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漫过祠堂的飞檐时,第一声呜咽从陶瓮里冒出来。
是个小女娃的哭声,带着奶音:“阿娘,我把针弄丢了……”接着是粗重的叹息,是老木匠的声音:“那根针是你姥姥陪嫁的,藏在门楣上的……”
“我听见奶奶了!”扎羊角辫的幼童突然扑进旁边妇人怀里,“她在哭,说对不起没能等到我长大……”
顾微尘的指尖掐进掌心。
她看见地面的裂纹里渗出银线,像活物似的顺着陶器的纹路攀爬——那是地脉的气息,被凡人的念力唤醒了。
原来不是器物在说话,是大地记得所有被遗忘的温度,而这些粗瓷陶片,不过是凡人用来触碰记忆的桥。
第三夜的雨来得急。
顾微尘在山坡上望着乌云压顶,祠堂的青瓦被风掀得乱飞。
闪电劈下的瞬间,她看见火光腾起——不是普通的火,是金红交缠的焰,将整个陶器阵列包裹住。
村民们尖叫着往后退,唯小满站在雨里,发梢滴着水,眼睛亮得惊人。
陶片在火里熔化,又重新凝结。
顾微尘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望着那团光——它们竟拼成了一面弧形的陶镜,镜面黑得像浸透了墨,却映不出任何影子。
当最后一道闪电划过,镜面上浮起一行古篆,笔锋苍劲如刀刻:“听得清的耳朵,会长在心上。”
雨停时,东方泛起鱼肚白。
顾微尘摸了摸被雨水打湿的衣襟,金叶在里面发烫。
她展开手掌,那片陶叶的金纹正在移动,像活了的金线,重新勾勒出一条路线——终点是“初匠坟”,一座沉寂千年的古窑群遗址。
她站在山坡上,望着西村的炊烟升起来。
有妇人端着陶碗往邻居家走,有孩童追着飘起来的陶片跑,连昨天要砸陶器的老者,都蹲在陶镜前抹眼泪。
金叶的热度透过布料灼着皮肤,她却突然笑了。
那些被古修视为废土的凡人世界,原来藏着最鲜活的道。
暮色降临时,顾微尘把金叶夹进一本从流浪书贩那里捡来的残册里。
残册封面写着《山海陶志》,页脚沾着茶渍,像是被翻了千百遍。
她把书放在路边的石龛里,转身要走时,听见山路上传来脚步声——是个拾柴的少年,背着竹篓,裤脚沾着泥。
少年捡起残册时,金叶“唰”地滑出来,落在他掌心。
顾微尘躲在树后,看着他把金叶贴在耳边。
少年的身子突然一震,竹篓“哐当”落地。
他跪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嘴里含糊地喊着:“阿娘……阿娘……”
顾微尘没有停留。
她顺着山溪往下走,溪水漫过脚背,带着春寒的凉意。
前方的路在暮色里蜿蜒,她望着水面上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陶镜上的字——“听得清的耳朵,会长在心上”。
或许,比古窑遗址更重要的,是沿着这条河,去听听那些还未被听见的,人间最细碎的声响。
她摸了摸腰间的陶叶残册,脚步轻快起来。
河风掀起衣摆,远处传来晚归的牧笛声,一声,两声,混着炊烟的香气,漫进了她的骨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