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河风卷着牧笛声掠过发梢时,顾微尘已经沿着溪流行走了三里地。
她原本打算循着金叶的指引前往初匠坟,可昨夜陶镜映出的那句“听得清的耳朵,会长在心上”总是在她耳边萦绕,于是她的脚步便不自觉地偏离了方向——与其追寻千年古窑的残响,不如先听听这片土地上活着的人在说些什么。
晨雾还未散去,她转过山坳,眼前的村落让她停下了脚步。
以往家家户户门前悬挂的祈福红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用陶铃串成的帘幕,风一吹便叮铃作响,每片陶铃上都刻着细密的纹路,像是某种简化的唇形。
更奇特的是屋檐下挂着的树脂囊,半透明的壳里包裹着深褐色的液体,凑近能听见极轻微的嗡嗡声,就好像有人对着囊口说过话,声波被封在了树脂里。
几个孩童从巷口跑过,没有像往日那样追逐打闹,而是围在老槐树下,小脑袋凑在一起,用极小的声音你一言我一语地交谈着。
扎着羊角辫的最矮女孩突然提高了声调:“阿爹说,夜话会要像摸陶片似的,轻轻碰,慢慢传!”其他孩子立刻发出嘘声,手指竖在唇边,连跑动时都放轻了脚步。
顾微尘站在青石板上,喉咙间涌起一股暖意。
她认得这些变化——陶铃是模仿“听裂者”辨声的耳朵,树脂囊是村民们自发琢磨出来的“存声器”,孩童们学的是她在西村教过的“夜话会”:用耳语传递故事,让每句话都带着说话者的温度。
她的“修复之道”原本是要修补残损的器物,如今却像撒进泥土里的种子,在凡人手中长出了新的枝桠。
“姑娘可要歇脚?”
沙哑的嗓音从身后传来。
顾微尘转过身,看到篱笆边坐着一位老妇人,枯瘦的手正捏着半块陶片,面前摆着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
碗身裂着蛛网状的细纹,老妇人用草绳将陶片固定在裂缝处,指腹反复摩挲着缺口,像是在确认什么。
“我这碗跟了我四十年,前几天摔了。”老妇人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满是笑意,“从前东西坏了,要么扔掉要么修补,可如今总想着……再听听它想说什么。你看这道缝——”她指着碗底的一道细痕,“像不像我家阿柱小时候,拿石子在门槛上刻的‘长大要造大船’?”
顾微尘蹲下身。
碗底的裂纹确实与孩童的刻痕有几分相似,在晨光中泛着淡青色的光。
当老妇人的手指抚过裂缝时,碗身竟然轻轻颤动,像是在回应她的触摸。
“前几天我对着碗哭,哭阿柱出海三年没有消息。”老妇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哭着哭着,突然听见‘叮’的一声,好像是碗在回应我。也许它想说,阿柱的船,也应该有这样一道缝——能进风,能进浪,才能走得远。”
顾微尘的指尖抵在唇上。
她想起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面对自己碎裂的灵根,也曾像老妇人这样,对着镜子中憔悴的脸问:“你还能说什么?”如今答案从老妇人的碗里传出来,从陶铃的风声里传出来,从孩童的耳语里传出来——原来她穷尽心力想要“修复”的道,早已被这些最普通的人,用最笨拙的方式,融入了柴米油盐之中。
“您修补的不是碗。”顾微尘轻声说道。
老妇人笑得流出了眼泪:“我知道。我修补的是……敢于再相信些什么的勇气。”
太阳爬上屋檐时,顾微尘告别了老妇人,继续向西走去。
她没有注意到,当她的背影消失在巷口时,老妇人轻轻捧起那只破碗,碗底的裂纹里,正缓缓渗出细密的金纹,就像顾微尘当年修复古陶时,用金漆填补的“金缮”。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学坊里,小满正踮起脚将最后一件展品摆上木架。
“沉默陈列室”的门楣是她亲手刻的,用的是西村后山的老桃木,刻痕里填了靛蓝染料。
陈列架上的物件各不相同:老妇人的破碗、山洞里凝结了百年的晶簇、哑女用拍击节奏记下的婚曲谱……每件器物?”
第一天,陈列室的门帘被风吹得啪啪作响,只有麻雀来啄过梁上的谷粒。
第三天午后,扎着羊角辫的女孩追着蝴蝶闯了进来。
她盯着破碗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过去,小声说:“阿奶昨晚又哭了,我给她揉背,她说阿柱的船该靠岸了……”
话音刚落,碗底的金纹突然发亮,一行小字从裂缝里爬了出来:“莫怕,阿奶也哭过。”
女孩尖叫着跑了出去,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开了。
傍晚时分,学坊外排起了长队。
有位妇人抱着丢失的银镯,对着晶簇说:“那年春社,我就是在这片山上丢的它。”晶簇表面立刻凝结出白雾,模糊地映出一个扎着红头绳的姑娘,蹲在草丛里找东西;有位老汉摸着哑女的拍击谱,哽咽着说:“我闺女出阁那天,就是这么拍着门,跟我说‘爹,我走了’。”谱子上的刻痕竟然自动律动,在空气中拍出“哒哒,哒——”的节奏,就像新娘离家时的脚步声。
第七天清晨,小满来开院门,发现陈列室的青瓦屋顶在渗水。
水珠顺着椽子滴落,在地面上积成了水洼。
她刚要叫人上房修补,忽然看见水洼里的涟漪突然凝固——水珠落地的轨迹竟然排成了一行小字:“听得清的人,心都湿了。”
小满站在屋檐下,看着水珠继续坠落,在水洼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她没有让人修屋顶,反而让人搬来石墩围在水洼四周,又在旁边立了一块木牌,上面写着“听心潭”。
当第一缕阳光穿过瓦缝落进水潭时,水面上浮现出层层叠叠的倒影:是老妇人的碗,是晶簇里的春社姑娘,是哑女拍门的手——都是这七天里,人们对着器物说过的话。
顾微尘在月上柳梢时找到了那座野庙。
庙门褪色的木匾上写着“土地祠”,供桌上落满了香灰,只有半块干馍和几枚野果,是附近村民随意供奉的。
她铺开包袱当作褥子,刚一合眼便坠入了梦境。
敦煌莫高窟的壁画在眼前展开,她手里握着前世的修复工具:小楷笔、金漆瓶、细如发丝的刻刀。
画中飞天的衣袂正簌簌剥落,她正要上前修补,飞天却转过脸来。
那是一张极其美丽的脸,眉毛如远处的黛山,眼睛似秋天的水波。
她对着顾微尘摇了摇头,唇形清晰可见:“不必修我,带着我的痛苦去活着。”
顾微尘后退了半步,撞到了展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