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指尖拂过陶芽新叶上的晨露,凉意顺着指腹爬上心口。
天坑边缘的风卷着碎岩屑掠过发梢,她抬头时,云层裂隙中漏下第一缕晨光,像根金线刺穿雾霭,正落在脚边那汪新辟的泉眼上。
怀中的陶罐不知何时已空,内壁还沾着几星水痕,那是方才被她倾入地脉的、千万凡人的记忆。
她蹲下身,从储物袋里取出最后几件残器:锈剑的断刃刮过掌心,裂镜的豁口映出她微颤的睫毛,崩印的边角还留着焦痕——那是三年前在极北冰原,她从将死的铸器师手里接过的,他说这方印曾盖过十万军的兵符。
“该回家了。”她对着泉眼轻声道,将锈剑投入水中。
涟漪荡开的刹那,她看见剑身上浮现出模糊的影子:少年将军在城墙上舞剑,身后是万家灯火。
第二件裂镜沉下时,泉底泛起银芒,镜中映出的不再是裂痕,而是少女对镜贴花黄的侧影,鬓角簪着朵野菊。
当最后一枚崩印没入水面,泉水突然清得见底,竟映出整片大陆的轮廓——东海上的珊瑚岛、南荒的火山群、西境的静窑,还有她脚下这处被世人遗忘的天坑。
更令她震撼的是,那些曾被唤醒的“记忆节点”正如星辰点亮:王二婶的破碗、李铁匠的锈锁、张阿公的镜子,甚至阿芽坟头的陶片,都在泉底凝成细小的光点,串成一张比地脉更绵密的网。
“原来你们一直都在。”她喉间发紧,摸出怀中最后一片碎陶。
那是穿越时就攥在手心的,纹路曾像地图般指引她找到每处记忆节点,此刻却平滑如洗,像块被彻底修复的古玉。
她将陶片轻轻放入泉中,水面没有激起涟漪,陶片却像融入了某种更庞大的存在,连影子都没留下。
“下次迷路,我自己能找到。”她对着空了的掌心笑了笑,站起身时,衣摆沾了些泉水,凉意透过布料渗进腰间——那里别着抽了新叶的陶芽,正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百里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
小满站在晒谷场上,发梢还滴着水,手心里的雨水却暖得像被握过千百次。
她望着空中消散的笑脸,忽然想起顾微尘说过的话:“地脉不是神灵,是所有活过的人共同的心跳。”
天刚蒙蒙亮,她就背了竹篓往村庙废墟走。
断梁压着半块供桌,瓦砾堆里还埋着半截褪色的红绸——那是去年春社挂的。
她蹲下身,捡起第一块碎砖时,指腹擦过砖上的凹痕,像极了阿毛小时候用石子刻的“小满姐姐”。
“要扫干净吗?”
细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小满转头,见是隔壁家的小豆子,正抱着半块缺角的瓦当,眼睛亮得像星子。
“要的。”她笑了笑,把竹篓递过去,“帮我装碎瓦好不好?”
小豆子重重点头,跑着去捡瓦块。
不多时,阿毛拎着竹耙来了,二丫捧着陶碗装泥土,连总说“这些破石头有什么用”的刘老汉,都柱着拐杖来帮忙搬断梁。
三日后的清晨,当最后一片瓦砾被清走时,青石碑的刻痕刚好沾到第一缕阳光。“夜归人,灯常明”——七个字被岁月磨得发钝,却在小满用井水擦拭时,突然透出温润的青。
“阿公说,这是老祖宗迁村时刻的。”刘老汉摸着碑文,声音发颤,“我小时候总嫌这碑挡路,原来...原来我们一直忘了它在等什么。”
小满没说话,她带着孩子们去抬十二口缸里的积水。
发光的水混着黄泥,在碑后塑成一座矮坛。
小豆子献了补丁衣,那是他娘用他穿小的旧衫改的;二丫放了断筷,说是她爹在她生辰时特意砍的竹;阿毛的缺角凳更离谱——凳腿是他去年爬树摔断的,他娘骂了他三天,现在却红着眼眶帮他擦凳子。
顾微尘行至西境时,静窑的烟火气先撞进鼻腔。
远远望去,曾经的焦土上立起十几座草棚,窑火在晨雾中明明灭灭,却没了从前的刺鼻焦味。
几个流民正蹲在溪边,用软毛刷仔细刷着陶片,旁边的木架上挂着写满小字的竹牌:“第37号,缺耳陶罐,出自南陵村,主人生前爱种薄荷”。
“顾姑娘!”
为首的汉子跑过来,粗布衣服洗得发白,却浆得板正。
他腰间别着块半修复的陶佩——正是顾微尘去年在火场里抢出来的。
“您看,”他引着她走到窑前,案上摆着本新编的竹简书,封皮是用旧布缝的,“我们把收来的陶片故事都记了,您给取个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