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尘的鞋尖抵上潭边湿润的岩石时,后颈的寒毛突然根根竖起。
那泓幽蓝深潭静得反常,没有虫鸣,没有水纹,连神识探进去都像撞在毛玻璃上——模糊一片,什么都抓不住。
她低头看向怀中的陶罐,“勿念我”三个字还带着新泥的腥气。
指腹轻轻摩挲罐身,突然想起阿芽临终前攥着半块陶片说的话:“阿姐,我娘说……碎罐子装得下整条河。”那时她只当是孩童胡诌,此刻潭水的寂静却让这句话在脑海里炸响。
腰间的测脉陶芽突然发烫。
她解下那枚拇指长的陶叶,叶片边缘还留着她亲手刻的二十八道细纹——每道对应一种灵脉波动。
指尖刚将陶芽按向水面,“嗤”的一声轻响,嫩绿的陶叶瞬间焦黑,像被扔进了熔炉。
“果然。”她喉间溢出极轻的叹息。
前世修复唐代青釉瓮时,曾遇过用蜂蜡封死的器口,强行撬开会震裂胎骨。
此刻潭水的“不可探”,倒像极了那瓮口的蜂蜡——是保护,也是封印。
她摸出腰间的皮囊,里面装着断龙岭的红土、枯井里刮下的晶粉,还有窑炉底扫的灰。
这些是她从学坊废墟里捡的,原打算修补破损的丹炉,此刻却沾了掌心的血,在石上揉成深褐的泥团。
血珠坠进泥里时,金线在胸口泛起微光,像在给这团泥盖印。
“阿芽说,我娘烧陶前会给泥念咒。”她对着泥团轻声说,“咒是‘慢慢来,别急’。”
泥团贴上罐身的瞬间,潭水深处传来闷响,像古钟被敲了一记。
顾微尘后退半步,背贴上潮湿的岩壁,目光却死死锁着陶罐。
三天三夜,她没合过眼,只盯着那团泥慢慢变干,直到第三天清晨,罐身突然传来温度——不是灼烧,是类似春茶盏的温。
“裂了。”她屏住呼吸。
细缝从罐底爬上来,像条醒过来的蚯蚓。
潭边的雾气被吸进缝里,缝越张越大,最后能塞进一根手指。
顾微尘没动
同一时刻,学坊外的老井发出“咕嘟”一声。
小满正蹲在井边数星子,井水突然倒流——银亮的水线从井口漫出,在青石板上爬成蜿蜒的溪。
她没惊,反而笑了。
三天前井底晶石缩成星子那会儿,她就摸出了麻布口袋里的陶埙,那上面渗的血丝,画的正是东去的溪流。
“阿婆的粗陶盆。”她转身跑回屋,从梁上取下蒙灰的陶盆。
盆底有道裂纹,是她八岁时摔的,阿婆没扔,只说“破盆接雨最稳当”。
她将陶盆倒扣在溪流中央,压了块磨盘镇着。
次日掀开陶盆时,盆底积着层银色粉末,像撒了把碎星子。
小满捏起一点,指尖刚碰着,脑海里就炸开轰鸣声——是心跳,是浪潮,是无数人压低的叹息。
她手忙脚乱翻出织网记事本,泛黄的纸页“哗啦”摊开,“裂语谱”残章上的符号正闪着光。
“赎罪之流。”她念出声,喉头发紧。
阿婆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要记得那些没名字的”,原来指的是这个。
她端起陶盆冲进村子。
十二口废弃的水缸歪在墙角,有的缺了口,有的结着青苔。
小满蘸了银粉水,在每口缸的内壁细细涂抹,最后用陶片在缸底刻下三个字——勿念我。
刻到第七口时,手背被陶片划破,血珠落进缸里,水面突然映出阿婆的脸,正笑着帮她擦眼泪。
顾微尘看着陶罐里的水一寸寸涨。
潭边的暗流终于被导槽引进去了,可罐里的倒影不对——不是她的脸,是个穿粗布裙的妇人,嘴唇动得很快,却没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