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姽婳(1 / 2)

简介

那年饥荒,村里人开始一个接一个地消失。

只有我发现,每当月光变成血红色,姽婳就会从古井里爬出来。

她总是对我笑,递来一碗能救命的粥。

直到那晚,我看见她裙摆下露出的半截手指——

那是我三天前失踪的妹妹的银戒指。

正文

村子叫靠山屯,名副其实,三面都挨着穷山,地里长不出什么好庄稼,年月好些,也就将将饿不死人。可今年,邪性了,开春就旱,地裂得像龟壳,等到秋收,仓廪里能饿死老鼠。人开始一个一个地少。

起初是外乡来的乞丐,后来是村头的孤老刘爷,再后来,是西头赵家刚满月的小子……没人明说,但家家户户门后的阴影里,都藏着同一个念头——没了,就是被吃了。空气里飘着若有似无的腥气,不是血,是比血更磨人的,一种熬煮烂肉骨髓的味道,偶尔从谁家紧闭的门窗缝隙里漏出来一丝,引得野狗在墙根下刨土,红着眼低吠。

我饿得眼冒金星,肚子里像有只手在五脏六腑上抓挠,只能日日去屯子后山那片早就秃了的林子里,扒树皮,挖草根。林子深处有口老井,井口缠着枯黑的老藤,石壁上长满滑腻的青苔,早就没了水,只剩一股子阴湿的霉烂气。大人都不让小孩靠近,说那井不干净。

忘了是第几个饿得睡不着的晚上,月亮升起来,竟是血红色的,像一只巨大的、充血的眼球,冷冷地俯视着这片死寂的土地。鬼使神差地,我又走到了那口古井边。井里黑洞洞的,那血色月光竟一点也照不进去。

然后,我就看见了她。

她是从井里慢慢升上来的,像一缕轻烟,无声无息。月光下,她穿着一身褪色的旧衣裙,料子看着像是很多年前的样子,颜色模糊,辨不出原本是青是紫。她脸很白,不是活人的那种白,倒像上好的细瓷,泛着清冷的光。嘴唇却一点血色也没有。她看着我,眼睛黑沉沉的,里面没有一点光,可嘴角却慢慢弯起来,露出一个极淡,却让我浑身发毛的笑。

我吓呆了,脚像钉在了地上。她朝我招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粗陶碗,碗里是热气腾腾的粥。一股浓郁米香,混着某种说不清的、甜腻的气味,猛地钻进我的鼻孔。那一刻,我肚子里那只手几乎要撕开我的喉咙钻出来。

饿,压倒了一切,包括恐惧。

我颤抖着接过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粗陶传到掌心。粥是粘稠的,白乎乎的,看不到米粒,也辨不出是什么熬的。我顾不得了,低头就往嘴里灌。粥滑下喉咙,那股暖流瞬间驱散了四肢百骸的寒意和虚弱。好吃,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一碗粥下肚,我像是重新活了过来。抬头再看,井边空空荡荡,哪还有那女子的身影?只有那只空碗还在我手里,证实着刚才并非幻觉。

从那以后,每当血红色的月亮升起,我就会偷偷跑去古井。她总是在那里,从井中升起,带着那诡异的笑容,递给我一碗救命的粥。我问她是谁,她只摇头,不说话。她的手指冰凉,触到我的皮肤时,激得我起一层鸡皮疙瘩。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姽婳”,是从村里一个老秀才口中听来的词,意思是女子娴静美好。可她那种好,像坟头开的花,美得让人心头发颤。

靠着这些粥,我活了下来,脸色甚至比那些还能啃上两口树皮窝窝头的同龄人还要好些。爹娘只当我寻到了什么别人不知道的吃食,偷偷问我,我张了张嘴,关于姽婳和那口井的事,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一种莫名的恐惧攥住了我,仿佛说出来,这唯一的生路就会断绝。

村子里的人还在少。气氛越来越怪,白天也少见人出门,偶遇了,眼神都是躲闪的,带着审视和猜忌。隔壁王婶家的傻儿子前两天也不见了,王婶哭嚎了一天,第二天却捧着一碗肉,吃得满嘴流油,眼神直勾勾的。我再看她家灶台,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又是一个血月之夜。我熟门熟路地摸到古井边。姽婳如期而至,依旧是一身旧衣,白瓷般的脸,黑沉沉的眼。她笑着把碗递给我。我接过碗,正要像往常一样低头喝粥,一阵阴风吹过,掀起了她过于宽大的旧裙摆。

裙摆下,不是脚踝。

那是一小堆模糊的、沾着泥土的东西,像是……啃食过的骨头。而在那堆东西旁边,赫然露出一只人手!已经有些腐烂发青,可手腕上套着的一个小小的、雕刻着缠枝莲纹的银戒指,在血红的月光下,闪着微弱而熟悉的光。

那是我妹妹柳丫的戒指!是我用捡来的破铜烂铁,跟走村的货郎换了整整三个月,才在她去年生日时给她戴上的!她三天前说去挖野菜,就再也没回来……

我手里的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粘稠的粥洒了一地,那股甜腻的香气此刻闻起来,是令人作呕的尸臭。我猛地抬头,看向姽婳。

她还是那样笑着,嘴角的弧度分毫未变,可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在贪婪地注视着我。

我怪叫一声,转身就连滚带爬地往家跑,冰冷的恐惧像毒蛇,缠住了我的脖子,几乎让我窒息。身后,那口古井幽深如故,姽婳是否还立在井边?我不知道,我不敢回头。

冲进家门,爹娘正坐在昏暗的油灯下,相对无言。娘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我扑过去,抓住娘的胳膊,牙齿打着颤,语无伦次:“井……井里有鬼!姽婳……她,她给了柳丫的戒指!柳丫被她……”

爹猛地站起来,脸色铁青:“胡说八道什么!你魔怔了!”

“是真的!”我尖叫着,把看到的一切都喊了出来,包括那些救命的粥,包括裙摆下的手,包括那枚缠枝莲纹的银戒指。

我说完,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映得爹娘的脸阴晴不定。

娘突然死死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得我生疼,她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疯狂的急切:“你……你喝了那粥?你喝了多久了?!”

我被她吓住,讷讷地点头。

娘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下去,眼神空洞,喃喃道:“完了……沾了‘因果’……甩不脱了……”

爹烦躁地在屋里踱步,猛地停下,盯着我,眼神复杂难明:“那井里的……是‘尸仙’姽婳,饿死人的年景才出来……她给的不是粥,是‘遗恩’!吃了她的东西,就是欠了她的债,要用至亲的血肉来还!”

我如遭雷击,浑身冰凉。至亲的血肉……柳丫……我那碗碗救命的粥……

“那柳丫……”我声音发抖。

爹别过头去,不看我。娘又开始低低地啜泣,肩膀耸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很轻,却一下下敲在我心上。然后是敲门声,不疾不徐。

笃,笃,笃。

伴随着敲门声的,是姽婳那特有的、带着一丝飘忽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清晰地钻进我们每个人的耳朵:

“阿弟,粥……还没喝完呢……”

我吓得缩到娘身后,浑身抖得像筛糠。

爹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浮现在他脸上。他走到门边,没有开门,而是用一种异常恭敬,甚至带着谄媚的语气,对着门外说:“仙姑……小儿无知,冲撞了您……您看,能不能……宽限两日?家里……家里还有头老母猪,刚下了崽,膘肥……”

门外的声音停了片刻,然后,依旧是那飘忽的调子:“牲畜血肉,浊气太重……污了我的修行……我只要……至亲的,干净的……”

她轻轻笑着,声音像羽毛搔刮着耳膜:“阿弟……开门呀……”

爹的额头渗出了冷汗。娘紧紧抱着我,哭声压抑在喉咙里。

“不开门……”姽婳的声音似乎贴近了门缝,一股阴寒之气透了进来,“那我……就自己进来取了哦……”

门栓开始发出细微的“咯咯”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在拨弄。老旧的木门轻轻震颤起来。

爹猛地回头,目光扫过我和娘,最后,落在了娘身上。那眼神,让我从头皮麻到脚底。那是一种权衡之后,近乎冷酷的决断。

“他娘……”爹的声音干涩,“为了娃……”

娘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爹,眼里的绝望几乎要溢出来。她把我往身后更深处藏了藏,拼命摇头。

门栓的“咯咯”声越来越响,门板的震动也越来越剧烈。

爹的眼神一狠,猛地朝娘扑了过去!

“不要!”我尖叫着,想要阻止,却被爹一把推开,重重撞在土墙上。

娘凄厉地哭喊起来,和爹扭打在一起。油灯被打翻了,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只有门外那血红色的月光,从门缝、窗隙里渗进来,给一切蒙上一层不祥的暗红。

在黑暗中,我听到娘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变成了呜咽,然后是令人牙酸的、撕扯什么东西的声音,还有爹粗重的喘息声。

我蜷缩在墙角,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和冷汗混在一起,流进嘴里,又咸又涩。无边的恐惧和负罪感像潮水一样淹没了我。是我,是我引来了姽婳,是我喝了那些粥,害了柳丫,现在又……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声响都停止了。

黑暗中,只有爹粗重的喘息声。

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爹在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了。血红色的月光涌了进来,照亮了门口站着的爹。他背对着光,脸上身上都是深色的、黏腻的污迹,看不清楚表情。他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用娘的旧衣服胡乱包裹起来的包袱,那包袱还在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什么。

他踉跄着走到门口,把那个包袱推了出去。

“仙姑……您要的……‘干净’的……”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非人的颤抖。

门外,静悄悄的。

过了一会儿,那飘忽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满足的叹息:“嗯……是‘干净’的……”

接着,是拖动东西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血红色的夜幕里。

爹像一滩烂泥般瘫倒在门槛上,头深深埋下去,肩膀剧烈地耸动,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蜷在墙角,一动不动,整个世界在我眼前崩塌、碎裂,只剩下无边的、血一样的红。

天,快亮了。

爹瘫在门槛上,那呜咽声不像是从人喉咙里发出来的,倒像是破了洞的风箱,嘶哑,空洞,带着血沫子。屋子里弥漫开一股浓重的,甜腥的铁锈气,混着泥土和某种腐烂物的味道,直冲脑门。我蜷在墙角,手脚冰凉,连牙齿打颤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觉得整个人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具僵硬的壳子,还有眼眶里烧灼般的干涩。

天边那轮血月,颜色似乎更深了,像一只凝固的血瞳,死死盯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屯子里死寂一片,连往常夜里最闹腾的野狗都没了声响。

爹在地上不知瘫了多久,直到那血月渐渐淡去,天光泛起了鱼肚白,一种灰蒙蒙的、毫无生气的白。他动了动,像一具提线木偶,极其缓慢地,用手撑着她,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转过身。脸上,手上,前襟上,全是深褐色的、已经半凝固的污迹。他看也没看我,眼神直勾勾地越过我,落在空无一物的土墙上,那眼神里什么都没有了,没有悲伤,没有恐惧,甚至连麻木都没有,只是一片死寂的荒原。

他踉跄着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冷水,从头浇下。水混着污迹流下来,在他脚下汇成一小滩暗红的泥泞。他重复这个动作,一遍,两遍,三遍……直到身上的颜色淡去,只剩下湿漉漉的水痕和一股更浓重的、混杂了水汽的腥味。

然后,他开始收拾屋子。把打翻的桌椅扶正,把散落的东西归位。他动作机械,精准,没有一丝多余。他拾起娘常坐的那个小马扎,看了看,然后走到灶膛边,毫不犹豫地把它塞了进去,划亮了火镰。

橘红色的火苗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头,发出噼啪的轻响。火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不定。他就那么站着,看着那马扎在火中变形,碳化,最终化为一小堆灰烬。

做完这一切,他像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背对着我,哑着嗓子说了第一句话,声音粗粝得像砂纸磨过石头:

“收拾东西。天亮,就走。”

走?去哪儿?这吃人的靠山屯外面,不还是一样的荒年,一样的死路?可我一个字也问不出来。我的舌头好像也跟着娘和柳丫一起,被拖进了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我们几乎没有东西可收拾。几件破旧的衣裳,一小袋早就见底的、掺了沙子的麸皮,还有爹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一把生锈的柴刀。他把柴刀别在腰后,用衣裳下摆盖住。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天已经亮了。屯子里静得可怕,仿佛一夜之间,所有的活物都死绝了。往常这个时候,该有早起捡粪的老人,或是去井边打水(如果能打到水的话)的妇人,可现在,目光所及,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一丝炊烟也无。

我们踩着湿滑的泥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屯子外走。路过那口古井时,我的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了。井口黑黢黢的,那些枯藤在晨风中微微晃动,像是什么东西残留的触须。井沿上,似乎有几道新鲜的、湿漉漉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井口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