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姽婳(2 / 2)

爹也停下了,他盯着那口井,眼神复杂地变幻着,最后归于一片沉沉的死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拉了我一把,几乎是拖拽着我,快速离开了井边。

走出屯子口,回头望去,靠山屯蜷缩在灰蒙蒙的晨雾里,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茔。

我们沿着干涸的河床往前走,爹走在前头,步子又急又沉。我跟在后面,腿脚发软,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阳光渐渐烈了起来,明晃晃地照在龟裂的土地上,晃得人眼睛发花。可我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寒气。

喉咙干得冒烟,肚子也开始一阵阵抽搐。不是之前那种抓心挠肝的饿,而是一种空荡荡的、带着恶心反胃的虚脱感。我想起那些粥,想起那白乎乎、粘稠的,带着甜腻香气的液体滑过喉咙的感觉。胃里一阵翻搅,我弯下腰,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递过来那个水囊。里面只剩下小半囊混浊的冷水。我接过来,漱了漱口,冰凉的水划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股恶心。

我们不敢停,一直走到日头偏西。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荒山秃岭,看不到一丝人烟。爹选了个背风的土坡后面,停了下来。

“歇会儿。”他说着,自己先一屁股坐在地上,靠着土坡,闭上了眼睛。他脸上的疲惫深重得像刻上去的纹路。

我挨着他坐下,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闭上眼睛,就是姽婳那白瓷般的脸,黑沉沉的眼,还有那诡异的笑容;就是娘最后那绝望的眼神和戛然而止的哭喊;就是爹拖着那个滴着血的包袱……还有柳丫手腕上那枚小小的、闪着银光的缠枝莲纹戒指。

它们在我脑子里旋转,撕扯,像一群嗜血的蝗虫。

“爹……”我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几乎发不出声,“我们……能走到哪儿去?”

爹没有睁眼,过了好久,久到我以为他睡着了,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得像是自言自语:

“走到……没有饿死人的地方。”

“这世上,还有那样的地方吗?”

爹又不说话了。

夜幕开始降临,风大了起来,带着哨音,卷起地上的尘土,打在脸上生疼。温度骤降,我冷得瑟瑟发抖。

爹睁开眼,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我。他沉默地解开那个装着麸皮的小袋子,抓了一小把,递到我面前。

“吃点。”

那掺着沙子的麸皮粗糙得割嗓子,我艰难地咽下去一点,胃里却更加难受了。

夜里,我们挤在土坡后面避风。我又冷又饿,根本无法入睡。爹坐在我旁边,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只有他腰间那柄柴刀,在稀疏的星光下,偶尔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微光。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似乎又闻到了那股味道。不是粥的甜香,而是……而是娘身上常有的,那种混合了灶火和淡淡汗味的气息。我猛地惊醒,四周只有呼啸的风声和爹沉重的呼吸声。

是幻觉吗?

我看向爹,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但眼睛是睁着的,望着漆黑的夜空,眼神空洞。

天快亮的时候,我实在撑不住,昏睡了过去。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和柳丫在林子里跑,阳光透过树叶洒下来,斑斑驳驳。柳丫笑着,手腕上的银戒指一闪一闪。忽然,她脚下一滑,掉进了那个古井里。我扑到井边,井里黑乎乎的,只有柳丫的哭声回荡。然后,姽婳从井里升了上来,手里端着一碗粥,对我笑着。她的裙摆下,伸出来的,是娘那双做惯了农活的、粗糙的手……

我尖叫着醒来,浑身被冷汗浸透。天已经蒙蒙亮了。爹站在不远处,正望着我们来时的方向。

“爹?”我虚弱地喊了一声。

爹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指了指。

我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在远处荒芜的地平线上,一个小小的、穿着褪色旧衣裙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那里。血红色的朝阳刚刚跃出地面,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不祥的红光。是姽婳!她怎么跟来了?!

她离得很远,看不清表情,但那种姿态,那种存在感,像一道冰冷的锁链,瞬间跨越了距离,紧紧箍住了我的喉咙。

爹的手按在了腰后的柴刀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那个身影,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威胁般的嗬嗬声。

姽婳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们。

过了一会儿,在血色的晨曦中,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一只手,朝我们招了招。和之前在井边招我过去时,一模一样的动作。

然后,她转过身,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起伏的土丘后面。

爹的身体僵硬了很久,才慢慢放松下来。他收回按着柴刀的手,掌心全是冷汗。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们继续往前走,比之前更快,更仓皇。我不敢回头,总觉得背后有一道冰冷的视线如影随形。爹的步伐也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仿佛想要逃离的不是这片荒原,而是某种更深邃、更无法摆脱的东西。

中午时分,我们找到了一小片低洼地,那里居然还有一小滩浑浊的泥水。爹用破碗小心翼翼地舀起一点,递给我。

水带着土腥味,但我顾不得了,贪婪地喝了下去。

就在我喝水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土坡上,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我猛地抬头,心脏再次骤停。

姽婳又出现了。

这次,她离我们近了一些,就站在土坡顶上,依旧是那身旧衣裙,血红色的阳光勾勒出她纤细而诡异的轮廓。她手里,似乎还端着什么东西……是那只粗陶碗!

她看着我们,嘴角慢慢向上弯起,露出了那个我熟悉得毛骨悚然的笑容。

爹也看到了。他低吼一声,猛地抽出腰后的柴刀,朝着姽婳的方向冲了过去!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挥舞着柴刀,发出毫无意义的咆哮。

姽婳没有动,依旧站在那里,微笑着。

爹冲上土坡,柴刀带着风声劈下——却劈了个空。

土坡上空空如也,只有被风吹起的尘土。姽婳如同鬼魅,消失得无影无踪。

爹站在坡顶,举着柴刀,胸膛剧烈起伏,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清晰可见。他脸上的表情,是极致的愤怒,恐惧,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

他颓然地垂下手臂,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佝偻着背,慢慢地,一步一步地从坡上走下来,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我们都没有再说话。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我们心头,越来越重。

接下来的两天,姽婳的身影如同噩梦,总是在我们最疲惫、最松懈的时候出现。有时在远处的山梁上,有时在附近的乱石后,有时甚至就在我们昨夜歇脚的地方,留下一个模糊的、沾着湿泥的脚印。她从不靠近,只是远远地跟着,看着,笑着。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看着落入陷阱的猎物做最后的挣扎。

我们的麸皮吃完了,水也只剩下最后几口。希望,像风中残烛,一点点熄灭。

第三天傍晚,我们找到了一小片枯死的矮树林。爹靠着一棵枯树坐下,眼神已经彻底涣散了。他的嘴唇干裂出血口子,脸上蒙着一层死灰。

我把最后一点水递到他嘴边。他机械地喝了一小口,然后推开。

“娃……”他开口,声音微弱得像游丝,“爹……走不动了……”

我看着他,心里一片冰凉。

“她……不会放过我们的……”爹的眼神空洞地望着灰暗的天空,“吃了她的‘遗恩’……这辈子……都甩不脱了……到哪儿……都一样……”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人蜷缩起来。

“你……自己……往东……”他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听说……东边……过了黑水河……年景……好些……”

他说着,手颤抖着,解下腰后那把生锈的柴刀,塞到我手里。柴刀冰凉粗糙的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拿着……防身……”

然后,他不再看我,也不再说话,只是靠着枯树,闭上了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着。

我握着那把冰冷的柴刀,看着爹奄奄一息的样子,看着四周无边无际的荒芜,还有那可能随时会从某个角落出现的姽婳。巨大的绝望和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我。

我该怎么办?我能走到东边吗?黑水河在哪里?就算找到了,过了河,姽婳就不会跟去了吗?爹说,到哪儿都一样……

夜色,如同墨汁般倾泻下来,迅速吞噬了天地。风更冷了,像刀子一样。我把身子缩进枯树下的一个浅坑里,紧紧握着那把柴刀,眼睛死死地盯着周围的黑暗。

每一丝风声,每一粒石子滚动的声音,都让我心惊肉跳。

不知过了多久,在呼啸的风声中,我似乎又听到了那细微的、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笃,笃,笃……

很轻,很慢,正朝着我这边走来。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握紧柴刀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我屏住呼吸,睁大眼睛,努力想在浓稠的黑暗里分辨出什么。

脚步声停了。

就在我藏身的浅坑边缘。

一股熟悉的、阴冷的气息笼罩下来。

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血红色的月光,不知何时穿透了云层,洒落下来。照亮了坑边站着的身影。

姽婳就站在那里,低着头,黑沉沉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我。她的脸上,依旧是那抹诡异的,不变的微笑。她的手里,空着。

她没有端碗。

她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慢慢地,对着我,伸出了一只苍白冰凉的手。

不是递东西的姿态。

那是一个……索取的姿态。

我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看着那白得刺眼的皮肤,看着那黑沉沉的眼眸里倒映出的、我惊恐扭曲的脸。

然后,我低下头,看向自己手里,那把爹留给我的、生锈的柴刀。

冰冷的触感,顺着掌心,一丝丝蔓延开来。

本章节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