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枣精(1 / 2)

简介

民国二十七年,黄河决堤,我家随逃难人群迁至豫西一个小村庄。村里有棵千年枣树,年年果实累累却无人敢摘。我与小伙伴铁蛋不信邪,偷摘了树上的枣子,自此怪事连连。铁蛋变得痴傻,而我每晚梦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在床头。为救铁蛋,我不得不求助村中一位神秘老者,得知枣树中住着一个修行千年的枣精。为平息枣精怒火,我被迫答应为她完成三件事,却不知不觉卷入一场跨越百年的爱恨纠葛。当枣精的秘密逐渐揭开,我才发现,最可怕的不是精怪,而是人心深处无法消解的执念。

正文

民国二十七年的黄河水,浑黄得像煮过头的小米粥,裹挟着破碎的家园和绝望的哭嚎,一路向南奔涌。我们家随着逃难的人流,像被洪水冲散的蚂蚁,最后在这豫西边缘的小村庄落了脚。村子穷,土地贫瘠,唯有一样东西丰饶得惊人——村东头那棵老枣树。

那树真老啊,老得村里的白胡子太公都说不清它的年岁。树干粗得三个大人合抱都勉强,树皮皲裂如龙鳞,枝桠虬结似鬼爪,向天空张牙舞爪地伸展着。奇的是,这般老的树,却年年枝繁叶茂,一到秋天,密密麻麻的红枣子压弯了枝头,远看去像一团凝固的火焰,近看了,那枣子个个饱满透亮,红得发紫,诱人得紧。

可偏偏,全村没一个人敢去摘那枣子。

娘警告我,用她那被苦难磨得粗粝的手指点着我的额头:“栓柱,离那枣树远点,听见没?那树……不干净。”她眼神里藏着恐惧,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那树听了去。

村里的孩子也都躲着那树走。问急了,才有大点的孩子神秘兮兮地告诉我,那树成精了,摘它的枣,会倒大霉。前清时候,有个外乡人不信邪,偷摘了一筐,当晚就暴毙在床上,手里还紧紧攥着一颗枣子,七窍流出的血都是黑的。还有人说,月圆之夜,能看见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在树下梳头,哭声凄凄惨惨,能勾人的魂。

我那时才十二岁,正是狗都嫌的年纪,叛逆心比胆子大。这些恐怖传说非但没吓住我,反倒像羽毛一样,不断搔刮着我的好奇心。那么好的枣,看着就甜得齁嗓子,怎么就不能吃?肯定是大人编出来唬小孩的。

唯一跟我“志同道合”的,是邻居家的孩子铁蛋。他比我小一岁,瘦得像根麻秆,胆子却肥得很。

“栓柱哥,那枣看着真甜啊,”一个傍晚,铁蛋凑到我身边,吸溜着鼻涕,眼睛却贼亮地盯着东头那抹耀眼的红色,“俺娘说那是鬼枣,吃了烂肠肚,俺不信。”

“我也不信,”我挺起胸脯,努力做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都是封建迷信!”

“那……咱去摘几个尝尝?”铁蛋试探着问,眼睛里全是渴望。

我的心怦怦跳起来,既兴奋又害怕。夕阳给老枣树镀上一层诡异的金边,那些累累的果实像无数只窥探的眼睛。最终,馋虫战胜了恐惧。

“去就去!谁怕谁!”

夜黑得很快,像泼翻了的墨缸。我和铁蛋借着微弱的月光,蹑手蹑脚地溜到村东头。老枣树在黑夜里显得更加庞大狰狞,风穿过枝桠,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像是女人的哭泣。

铁蛋有点怂了,拉着我的衣角:“栓柱哥,俺……俺听着好像有人在哭。”

“是风!别自己吓自己!”我给自己壮胆,手心却全是汗。

我们摸到树下,那枣子的香甜气息更加浓郁,直往鼻子里钻,勾得肚里的馋虫蠢蠢欲动。我踮起脚,伸手就去够最低处的一串枣。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枣子的瞬间,一阵刺骨的阴风猛地刮过,吹得我汗毛倒竖。头顶的枝叶疯狂摇曳,影子乱晃,像群魔乱舞。我清楚地听到一声极轻极幽的叹息,就在我耳边。

“栓柱哥……”铁蛋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我也怕了,但事已至此,空手回去太丢面子。我心一横,使劲一拽,拗下了那枝挂满枣子的细枝,约有七八颗枣子跌落在我手里,冰凉冰凉的,像是握了一把小小的冰块。

“快跑!”我低吼一声,和铁蛋像两只受惊的兔子,没命地往家跑。身后,那呜呜的风声似乎更响了,纠缠不休地追着我们。

回到家,我心惊胆战地把枣子藏进贴身的衣兜里,一夜无话。

第二天,我把偷枣的事忘了一大半,偷偷摸出一颗枣子。它在阳光下红得更加妖异,光滑的表皮仿佛流动着血色。我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抵挡不住诱惑,塞进了嘴里。

甜!难以形容的甜!紧接着是一股极浓郁的枣香瞬间爆开,充斥了整个口腔,那滋味比我吃过的任何瓜果都要美妙百倍。我三两口嚼碎咽下,意犹未尽,又摸出一颗递给旁边眼巴巴看着的铁蛋。

铁蛋迫不及待地扔进嘴里,嚼得嘎嘣响,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栓柱哥,真甜!真好吃!”

我们俩像得了什么宝贝,偷偷分享了两颗,把剩下的珍重地藏好,约定明天再吃。

然而,报应来得比想象中更快。

当天夜里,我就开始做噩梦。一个穿着大红嫁衣的女人,背对着我,站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雾里,幽幽地哭。我想走近看,却怎么都动不了。那哭声钻心蚀骨,冷得我浑身发抖。

第三天一早,我就被隔壁铁蛋娘凄厉的哭喊声惊醒了。

“铁蛋!俺的儿啊!你这是咋了?!”

我鞋都顾不上穿,跑过去一看,吓得魂飞魄散。铁蛋蜷缩在炕角,目光呆滞,嘴角流着涎水,怀里紧紧抱着我们藏枣的那个小布包。他谁也不认识,只是反复喃喃着:“甜……好甜……红……红衣服……”

铁蛋傻了。就像村里传说里那些冲撞了枣树的人一样。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是我害了铁蛋!下一个会不会就是我?那红衣女人的哭声仿佛又在我耳边响起。我连滚爬爬地跑回家,从墙缝里掏出剩下的枣子,像抓着烧红的炭火,猛地扔进了灶膛。

我娘察觉了我的异常,逼问之下,我哭着说出了偷枣的事。娘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抬手想打我,最终却无力地垂下,抱着我哭了起来:“冤孽啊!真是冤孽!叫你别惹那东西,你怎么就不听!”

爹蹲在门槛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半晌,他猛地站起身:“不行,得去找七公!”

七公是村里的一个老鳏夫,住在村尾的山脚下,平日里很少与人来往,据说懂得一些驱邪避凶的方术。村里人对他又敬又怕。

爹娘备了点粮食,拉着我,战战兢兢地找到七公那间低矮的土坯房。七公听完爹结结巴巴的叙述,又看了看吓得魂不守舍的我,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精光。

他让我伸出双手,用枯瘦如柴的手指仔细摸了摸我的掌心,又翻看了我的眼皮,最后长叹一声:“娃娃的魂儿吓掉了一缕,被扣在树下了。你那小伙伴,怕是魂都被勾走了大半。你们惹下的,可不是寻常的精怪,那是修行了千年的枣精,怨气深重得很哪!”

我娘一听,腿一软差点跪下:“七公,求求您,救救这孩子,救救铁蛋那娃吧!”

七公沉默良久,摇了摇头:“道行差太远,硬来不行。能不能活,能不能好,得看这娃娃自己的造化。”他盯着我,“那东西提出了条件,要你这娃娃,去为她做三件事。做成了,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事?”我爹急忙问。

“她自会告诉娃娃。”七公从里屋拿出一个用黑狗血浸过的红绳,系在我的手腕上,“戴着这个,能暂时护着你。她让你做的事,你尽力去做,但切记,无论她显出什么形貌,如何许诺,万万不可再吃她给的任何东西,也绝不能答应留在她身边。否则,神仙也难救。”

当晚,我又梦见了那个红衣女人。这一次,她转过了身。那是一张极其美艳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睛又黑又深,像是两口幽深的古井,看不见底。她没哭,只是幽幽地看着我,声音飘忽得像一阵烟:

“第一件事,去村西乱葬岗,那座无碑的孤坟前,把我遗失的一根玉簪找回来。那是我的聘礼……”

我猛地惊醒,窗外天还没亮。我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片干枯的枣叶。

我知道,没有退路了。

乱葬岗在村西三里外的荒坡上,那里坟头林立,荒草没膝,是村里人轻易不敢去的地方。据说晚上鬼火粼粼,常有野狗扒出死人骨头啃噬。

为了铁蛋,也为了我自己,我揣起一把柴刀,咬着牙走向乱葬岗。那时已是傍晚,夕阳西下,荒坟野冢被拉出长长的影子,像一个个匍匐的怪物。风吹过草丛,发出沙沙的声响,总觉得里面藏着什么东西。

我按照梦里模糊的印象,磕磕绊绊地寻找着那座无碑的孤坟。终于,在一个偏僻的角落,我找到了它。坟头矮小,几乎被荒草淹没,显得格外凄凉。

我忍着恐惧,用手在坟周摸索。泥土冰冷潮湿。突然,我的指尖碰到了一个硬物。我拨开泥土和草根,一根簪子映入眼帘。簪身是白玉的,虽然沾满了泥污,却依然能看出质地温润,簪头雕刻着精美的梅花图案,只是那花瓣的形态,仔细看去,竟有些像缩微的枣花。

我小心翼翼地擦净簪子,揣进怀里,转身就想跑离这个鬼地方。就在这时,我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

“娃子,那东西……碰不得啊!”

我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回头,只见一个佝偻着背、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手里拄着一根打狗棍,正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异常清明,与他的打扮毫不相称。

“那……那是我家的东西。”我结结巴巴地辩解,下意识地捂紧了怀里的簪子。

老乞丐摇摇头,叹了口气:“娃子,你被迷了心窍了。那枣精最擅蛊惑人心。她是不是让你帮她找东西?是不是许诺你好处?听我一句劝,把簪子扔了,远远逃走吧,再也别回这个村子。”

我想到痴傻的铁蛋,想到七公的话,还有手腕上那根隐隐发烫的红绳,只能硬着头皮说:“我……我不能扔。谢谢老伯,我得走了。”

老乞丐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怜悯,有无奈,最后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孽缘啊……去吧,娃子,你好自为之。若是……若是将来听到树下有异响,记得,挖地三尺,或有生机。”

说完,他不再看我,拄着棍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很快消失在暮色沉沉的乱坟堆里。

我握紧怀里的玉簪,心里乱成一团麻。这个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老乞丐,到底是谁?他的话,能信吗?

回到村里,我没敢回家,直接去了老枣树下。夜色中的古树像一尊沉默的巨兽。我掏出那根玉簪,刚放在树根旁,一阵阴风卷过,那簪子就在我眼前凭空消失了。

同时,那棵巨大的老枣树,所有的枝叶无风自动,哗啦啦作响,像是在欢欣鼓舞。我甚至听到了一声极其满足般的、悠长的叹息声从树干深处传来。

我连滚带爬地跑回家,一夜无眠。

第二天,铁蛋的情况竟然真的好转了一些。虽然还是痴痴傻傻,但至少能认得出他娘了,也会说“饿”、“渴”这样的简单字眼。

我爹娘又惊又喜,对七公千恩万谢。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我知道,还有两件事等着我。

果然,当天晚上,红衣女人再次入梦。

她似乎更加清晰了,脸上甚至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但那双眼睛依旧冰冷。

“第二件事……去三十里外的白马镇,找到一个叫赵元亨的布商。他左腮下有颗黑痣。告诉他……”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凄厉,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告诉他,秀宁问他一别经年,可还安好?问他……可还记得当年枣林下的盟誓!问他……为何负我!”

最后几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浓重的怨气几乎要将我的梦境撕裂。我吓得肝胆俱裂,猛地坐起,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

秀宁?赵元亨?盟誓?负我?

这枣精,果然不是凭空而生,她有着一段属于“人”的过去!

天亮后,我求爹娘让我去白马镇帮工见见世面。他们起初不同意,但经不住我软磨硬泡,又或许觉得我离开村子能避开那枣精的纠缠,最终答应了。

我走了整整一天,才打听着找到白马镇。那是个比我们村子繁华得多的大镇子。我一路问询,终于找到了赵家布行。

布行很大,生意兴隆。柜台后,一个穿着绸缎褂子、身材微胖、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在拨算盘。他抬起头招呼伙计时,我清楚地看到,他左腮下,正正地长着一颗黄豆大的黑痣!

他就是赵元亨!

我站在街对面,犹豫了很久。我该怎么开口?难道直接冲上去说,有个女鬼让我问你为什么负她?他不把我当疯子打出来才怪。

我在布行外徘徊了两天,终于等到赵元亨独自一人从酒楼出来,似乎喝了点酒,心情颇好。我鼓足勇气,冲到他面前。

“赵……赵老爷?”

赵元亨吓了一跳,打量着我这个衣衫破旧、面黄肌瘦的半大孩子,皱起眉头:“哪来的小叫花子?去去去!”

“我不是叫花子!”我急声道,“有人托我给您带句话!”

“谁?”他不耐烦地问。

“一个叫……秀宁的姑娘。”我紧紧盯着他的脸。

听到“秀宁”两个字,赵元亨脸上的不耐烦瞬间凝固,继而转变为极度的震惊和……恐惧!他的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手里的折扇“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她……她问你,”我按照枣精教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一别经年,可还安好?可还记得当年枣林下的盟誓?为何……负她?”

“啊——!”赵元亨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踉跄着后退好几步,险些摔倒在地。他指着我的手抖得厉害,眼神里充满了见鬼一般的骇然。

“你……你是谁?!谁让你来的?!她……她早就死了!早就死了!”他语无伦次,额头上瞬间冒出豆大的汗珠。

“她没死,”我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或许是枣精的怨念在支撑着我,“她一直在等你。”

“鬼!你是鬼!来人啊!快把他赶走!”赵元亨彻底失态,惊恐万状地大叫起来。布行里的伙计闻声冲出来,恶狠狠地将我推开。